读《孽子》有感

《孽子》白先勇著。

这是一本关于同性恋题材的小说。在故事的中，”同性恋“既是一个产生波澜的中心——角色经历鲜明的特点便是由此而来；但也是无关紧要的讨论的要点。

从文题可以看出小说的角度——父子关系视角下同性恋者的故事。这个切入点很值得讨论，父亲，功勋卓著的父亲，争强好胜的父亲，下落不明的父亲，底层挣扎的父亲，沉默的，怒吼的，父亲。中国传统观念的中儿子往往被视为继承者，一个承载父亲理想的具象实体。故事中的父亲得知儿子“走上歧路”时大多数是震怒的，这也是故事悲伤的一个缘由。他们有的以几乎决绝的方式与儿子死别：让儿子远渡重洋，在异国他乡的疯人院里癫狂十年之久；或者儿子举枪自杀在父亲的生日之夜。

“他不忍见你——他闭上了眼睛也不忍见你。”

又或者沉默等待生离的儿子归家。

“我看见那张让父亲坐得油亮的空空的竹靠椅，我突然感到窒息的压迫，而兴起一阵逃离的念头。我要避开父亲，因为我不敢正视他那张痛苦不堪灰败苍老的面容。 楼上，在西门町中华商场那些闷臭的厕所中，那一个个面目模糊的人，在我身体上留下来的污秽。我无法告诉他，在那个狂风暴雨的大台风夜里，在公园里莲花池的亭阁内，当那个巨大臃肿的人，在凶猛地啃噬着我被雨水浸得湿透的身体时，我心中牵挂的，却是搁在我们那个破败的家发霉的客厅里饭桌上那只酱色的骨灰坛，里面封装着母亲满载罪孽烧变了灰的遗骸。俞先生一直不停地在拍着我的背，在安慰我，可是我却愈哭愈悲切，愈猛烈起来。 他那一头钢丝般花白的短发根根倒竖，他那双血丝满布的眼睛，瞪着我，在喷怒火。我转身便逃，可是脚下一软摔了下去。哎呀一声醒来，睁开眼睛，出了一身的冷汗背脊上的汗水，一条条直往下淌，横在我面前的是一条长长的黑棺材。”

“我什么都没有拿，把房门仍旧掩上，走出了家门。巷里的风迎面横扫过来，夹着疾雨，打在脸上，阵阵麻痛。我逆着风，往巷外疾走，愈走愈快，终于像上次一样，奔跑起来，跑到巷口，回首望去，我突然感到鼻腔一酸，泪水终于大量地涌了出来。这一次，我才真正尝到了离家的凄凉。”

或是儿子一直在寻找他的“林样”（林先生)。

父与子的拉扯挣扎，是这一群青春之鸟的疼痛。

书中是这么描绘他们的。

“去吧，阿青，你也要开始飞了。这是你们血里头带来的，你们这群在这个岛上生长的野娃娃，你们的血里头就带着这股野劲儿，就好像这个岛上的台风地震一般。你们是一群失去了窝巢的青春鸟。如同一群越洋过海的海燕，只有拼命往前飞，最后飞到哪里，你们自己也不知道——”

离开父亲，离开家，失去窝巢的青春之鸟只能在与台风搏斗中生存。他们有自己的王国——即使在社会小报被称呼为“万妖窟”。

”我们这个王国，历史暧昧，不知道是谁创立的，也不知道始于何时，然而在我们这个极隐秘、极不合法的蕞尔小国中，这些年，却也发生过不少可歌可泣、不足与外人道的沧桑痛史。“

“在我们这个王国里，我们没有尊卑、没有贵贱，不分老少、不分强弱。我们共同有的，是一具具让欲望焚炼得痛不可当的躯体，一颗颗寂寞得发疯发狂的心。这一颗颗寂寞得疯狂的心，到了午夜，如同一群冲破了牢笼的猛兽，张牙舞爪，开始四处狺狺地猎狩起来。在那团昏红的月亮引照下，我们如同一群梦游症的患者，一个踏着一个影子，开始狂热地追逐，绕着那莲花池，无休无止，轮回下去，追逐我们那个巨大无比充满了爱与欲的梦魔。”

他们的爱欲，不能在光明下坦然地被晾晒，而是在晦暗不明的气氛，在风雨，在肮脏，在背德的伦理中涤荡。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感受得到波荡的震伤。他们的爱未尝不曲折动人——龙子阿凤的传奇依旧在一代又一代的口中重演。

“王夔龙就打得他鼻血直流，打完又把他搂在怀里痛哭，那个阿凤只是笑，说道：‘你要我的心么？我生来就没有这颗东西。......出事的那天晚上，一个大除夕夜，我们都在这里，就在这个台阶的中央，阿凤抖瑟瑟地只穿了一件薄衬衫，王夔龙那一刀，正正插在他的胸口上。他抱住他一身的血，直叫：‘火！火！火’——”

“龙子追上前拼命拦阻，央求他跟他回家，阿凤却一直摇头，望着龙子满脸无奈。龙子一把揪住他的手说：‘那么你把我的心还给我！’阿凤指着他的胸口：‘在这里，拿去吧。’龙子一柄匕首，正正地便刺进了阿凤的胸膛。阿凤倒卧在台阶的正中央，滚烫的鲜血喷得一地——龙子坐在血泊里，搂住阿凤，疯掉了。”

”检察官问他为什么杀人，他摇着双手大喊：‘他把我的心拿走了！他把我的心拿走了！“

“他在黑暗中向我幽幽地乞求道，他说怎么我也会有那样一双眼睛，一双痛得在跳的眼睛。”

他们的爱情未尝不干净纯洁。

“吴敏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颤抖抖的，听得人心烦。突然间，我好像又看到了张先生在嘴角上那道深深的、凶残的笑痕了似的。”

“吴敏一本正经地对我说道：“这是什么话？他现在更用得着我，我不能没有良心，就这样走开！”

他们的欲望也尽数在各种场所被衡量，被交易。

“我把裤带松开，将身上湿透了的衬衫扯到裤子外面，打开了扣子。路上总算起了一阵凌晨的凉风，把我的湿衬衫吹得扬了起来。我全身的汗毛微微一张，我感到一阵沉滞的满足，以及过度满足后的一片麻木。”

除去上述故事性强的感受。

这本书也是一本色彩强烈，用色大胆的小说。你甚至可以说，是置身于红与灰的迷人世界。

“雨水在窗玻璃上蜿蜒地流着。对面晚香玉的霓虹灯影，给混得红绿模糊一片。”

“他手上的口琴，闪着金红的光辉。一阵傍晚的暖风，从淡水河面拂了上来，将嘹亮的口琴声，拂得悠悠扬起。”

“在黑暗中，我看见窗外反射进来那些酒吧的霓虹灯，像彩蛇般，在窜动着。渐渐地，我的脑子却愈来愈清醒起来。三个多月了，这是头一晚，我突然感到我竟是如此思念着弟娃，思念得那般渴切、猛烈。”

“我屹立在窗前，一身的血，在翻腾，在滚烧，脸上一阵阵地热，如同针刺一般。从前的事，一幕一幕，像万花筒似的，拼凑起来。猛抬眼，我瞥见窗玻璃里，映着一具骷髅般的人影，多少年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了自己——“

”好似一头受了重创的猛兽，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跼在幽暗的洞穴口，朝着苍天，发出最后一声穿石裂帛痛不可当的悲啸。那轮巨大的赤红的夕阳，正正落在山头，把王夔龙照得全身浴血一般。王夔龙那一声声撼天震地的悲啸，随着夕辉的血浪，沸沸滚滚往山脚冲流下去，在那千茔百冢的山谷里，此起彼落地激荡着。于是我们六个人，由师傅领头，在那浴血般的夕阳影里，也一齐白纷纷地跪拜了下去。 记得我坐在台阶上狂叫：火！火！火！我看见满天的星火都纷纷掉了下来，落在莲花池里，在熊熊地燃烧——“

他们是一些脆弱的孩子，被遗弃在街头、被逐出家门、屡次从家中逃跑或是未被了解，他们聚集在半明半暗的隐秘处，沉湎于为钱而做的爱，屈服于为他们短暂命运设置信标的长者。而最终，他们毕竟还是要在彼此宿命的运数中那种粗暴的、剧烈的温柔里相互取暖。

读罢，我怀想起作者所说那个他读完《卡拉马佐夫兄弟》的雪夜，那种悲哀呵，亦在夜夜晚晚的悲肠欲断，又在明朝的暧昧的晨雾中吞沉入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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