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戈利尔人(斯蒂芬.金)
作者:互联网
.第一章
对恩格尔机长不利的坏消息。
小盲女。
女士的香水。
达尔顿帮到达了《墓石》。
第29班次的奇异困境。
1.
布利安.恩格尔驾驶的“美国豪气L101”在跑道上摇晃前,停在22号机门旁,他轻轻关掉“请系好安全带”的指示灯,时间正好是夜晚十点十四分。他长长吐了一口气,让所吐的气通过牙齿,发出嘶嘶声,然后才解掉肩膀的束带。
他记不得: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在一次飞行结束后,曾经这样松了一口气——曾经这样疲累。他头痛得很厉害,心脏怦怦跳。于是他坚定地拟好了今晚的计划:不到驾驶员的交谊室喝酒, 不吃饭,甚至在回到威斯伍时也不洗澡。他想要立刻倒在床上,睡上十四个小时。
“美国豪气”第7班次——从东京到洛杉矶的最佳空中服务——先是因为强烈的逆风受阻,然后又因洛杉矶机场的典型班机拥挤现象而耽延……恩格尔想,洛杉矶机场可真是美国最坏的机场——如果不算波士顿的罗根机场。更糟的是,在飞行的后半段时间中,出现了气压无法保持正常的问题。最初只是小问题,但却逐渐恶化,后来就演变到令人惊吓的程度,几乎可能发生爆裂和爆炸性的减压……所幸没有再恶化下去。有时,这种问题会忽然神秘地自动稳定下来,这一次,情况正是如此。现在那些在控制舱后面下机的乘客们,一点也没有想到:在今晚从东京出发的航程中,他们差一点成为人肉馅饼,但是布利安知道……所以他才感觉到头痛的要命。
“这驾贱飞机在这儿就有了症状,”他告诉副驾驶。“他们知道会发生这种情况,也知道问题所在,对吗?”
副驾驶点头。“他们不喜欢,但他们知道。”
“丹尼,我管他妈的他们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们今晚逃过一劫。”
丹尼.基尼点头。他知道他们逃过一劫。
布利安叹口气,一只手在颈背上揉捏着。他的头痛得像蛀齿抽痛。“也许我做这一行年纪太大了。”
当然,人们在谈及自己的行业时经常会说这种话,尤其是在经历恶劣的情况之后。布利安非常清楚:他做这一行年纪不会太大——四十三岁正值飞机驾驶员的盛年。然而,今晚他却几乎这样相信。天啊!他是累了。
驾驶舱的门传来敲门声;领航员史蒂夫.席尔斯在自己的座位上转身,打开门,并没有站起来。一个穿着“美国豪气”绿色鲜明外衣的男人站在那儿。他看起来像是机门人员,但布利安知道他不是。他是约翰(或者也许是詹姆士).狄根——“美国豪气”在洛杉矶机场的管理处副处长。
“恩格尔机长?”
“是的?”内在的防卫机制开始运作,头痛更加剧烈。他心中闪过的第一个想法不是基于逻辑,而是源于紧张与疲倦:他们要把机舱漏气的责任归诸他身上。他这种想法当然是一种偏执狂,但是他是处在偏执狂的心境中。
“机长,恐怕是对你不利的坏消息。”
“是关于漏气的事吗?”布利安的声音太尖锐,一些正要下机的旅客回头看,但是现在为此事进行任何补救已经太迟了。
狄根摇头。“恩格尔机长,是你的妻子。”
有一会的时间,布利安一点也不知道这个人在说什么,只是坐在那儿,对他张口结舌,感到非常愚蠢。然后,他终于了解了。他当然是指安妮。
“她是我的前妻。我们在十八个月前离婚。她怎么样了?”
“她发生了意外,”狄根说。“也许你最好到办公室来。”
布利安好奇地看着他。经过长久而紧张的三小时后,这一切似乎都显得出奇地不真实。他忍住一种冲动,不去告诉狄根说:如果这是一种暗藏阴谋的无聊玩意,他不如自己去玩自己的那根东西。但是,当然不是。航空公司的高级职员不能开玩笑、把戏,特别是不能以驾驶员为对象,何况他刚刚才在半空中逃过险恶的一劫。
“安妮怎么样了?”布利安又问了一次,这一次声音比较柔和。他意识到副驾驶在注视着他,并表现出警戒的同情心。“她还好吗?”
狄根低头,看着自己擦亮的皮鞋,布利安知道消息确实很坏,安妮比“不好”严重多了。知道是知道,但却无法去相信。安妮才三十四岁,身体健康,做事时习惯上都很小心。他也不只一次认为:她是波士顿市中……也许整个麻州中唯一开车时完全清醒的人。
现在他问了另一件事;确实就像那样——好像有一个陌生人走进他脑中,正在使用他的嘴巴作为扩音器。“她死了吗?”
约翰(或詹姆士).狄根环顾四周,好像在寻求支持的力量,但是只有一位空中小姐站在舱门旁,祝福下机的乘客在洛杉矶有一个愉快的晚上,但时而焦虑地看向驾驶舱,也许在担心曾经掠过布利安脑中的同样事情——机上人员基于同样的理由必须为缓慢漏气的情况负责,而缓慢漏气的情况使得过去几小时的飞行成为一场可怕的梦魇。狄根没有发现什么支持的力量。他又看着布利安,点点头。“是的——恐怕是这样。恩格尔机长,你跟我来好吗?”
午夜过一刻,布利安.恩格尔正安顿在“美国豪气第29班次”——从洛杉矶到波士顿的最佳空中服务——的5A座位。再过大约十五分钟,横越美国大陆的旅客所知道的“红眼”班机就要飞行在天空中了。他记得较早时曾想到:如果洛杉矶飞机场不是美国最危险的飞机场,那么波士顿的罗根飞机场就是了。由于一种最不愉快的巧合,他现在就要有机会在八个钟头的时段内经验这两个地方:以驾驶员的身份进入洛杉矶机场,以免费乘客的身份进入波士顿的罗根机场。
他的头痛情况现在比降落第7班次时严重很多,更加恶化一个等级。
“一场火灾,”他想着。“一场可咒的火灾。天啊,那些烟火侦测器是怎么回事?那是一间崭新的建筑物呢。”
他想到:最近四、五个月,他几乎都没有想及安妮。但在离婚的第一年期间,他似乎只想到——她正在做什么、她穿什么衣服,以及,当然,她在跟谁约会。一旦创伤终于开始痊愈,痊愈起来就很迅速……好像他注射了一种重振精神的抗生素。他读够了有关离婚的消息,知道那种重振精神的因素通常是什么:不是一种抗生素,而是另一个女人。换句话说,就是感情的反激效应。
布利安并没有另一个女人——至少还没有。有几次的约会以及一次谨慎的性关系(他相信,在艾滋病的时代里,所有的婚外性关系都是谨慎的),但是没有其他女人。他只是……创伤痊愈了。
布利安注视着同机的乘客上机。一个金发的年轻女人跟一个戴墨镜的小女孩同行。小女孩的手放在金发女人的手肘地方。女人对自己所牵着的小女孩喃喃而语。小女孩立刻看向声音的所在:布利安知道她是瞎子——头部的姿态中有某种成份透露了出来。很好玩,他想着,小小的姿态就能够显露那么多。
“安妮,”他想着,“你难道不应该想到安妮吗?”
但是,他疲惫的内心却一直努力要逃脱“安妮”这个主题——安妮,曾是他的妻子;安妮,曾经被他怒掴一掌的女人;安妮,现在死了。
他认为自己可以来一次巡回演讲;他要跟成群的离婚男人谈谈。该死的,还有成群的离婚女人。他的主题将是离婚以及“忘怀”的艺术。
“结婚四周年不久之后,将是离婚的最佳时机,”他会这样告诉他们。“就以我来说吧。离婚后的那一年,我都在炼狱中度过,一直在想:有多少是我的错,有多少是她的错,一直在想:不断以孩子的问题逼她,是对还是错——孩子的问题是我们的一件大事,不像毒品或通奸那么有戏剧性,只是“孩子”与“事业”对立的老问题——然后就想我脑中有一部快速升降机,而安妮在里面,升降机下去了。”
是的,升降机下去了。最近几个月,他真的完全没有想到安妮……甚至当每个月的赡养费支票到期时,也没有想到她。赡养费是一笔很合理、很文明的钱;安妮一直是每年独自赚八万元(不扣税前)。他的律师付这笔赡养费;这只是布利安每月开销的另一项名目,是介于电费和房屋贷款之间的一笔两千元的小数目。
他注视着一个瘦长的少年男孩,腋下挟着一个小提琴盒,头上戴着一顶犹太人男帽,走到机舱走道。男孩看起来既紧张又兴奋,眼中充满憧憬的神情。布利安很嫉羡他。
他和安妮在婚姻的最后一年之中经常生活在尖酸和愤怒的情绪中,最后,大约婚姻结束前的四个月,事情发生了:他的大脑还没有能说“走”之前,他的手就说了。他不喜欢记得这件事。她在一个派对中喝了太多的酒;他们回家时,她藉机着实地痛责他一顿。
“布利安,这件事不要烦我了。就是不要烦我。不要再谈孩子的事了。如果你要检查精液,去找一个医生吧。我的工作是广告,不是制造宝宝。我是那么厌倦你这一切大男人狗屎——”
他就是在此时掴了她一巴掌,很用力,掴在她的嘴巴上。这一巴掌以无情的干净利落方式打掉了最后的结论。他们站在她以后将死于其中的公寓中,彼此面面相觑,两人的震惊和惊恐的程度,是他们所不会承认的(也许除了现在;坐在这儿的5A座位上,注视着第29班次的乘客登机,他开始承认,终于自己承认了)。当时她摸摸自己开始流血的嘴,指头对着他伸出来。
“你打我。”她说。她的声音中所透露的不是怒气,而是怀疑。他觉得:这也许是第一次有人以一只生气的手打在安妮.昆兰.恩格尔的身体上。
“是的。”他当时说。“当然。要是你不闭嘴,我还会再这样做的。甜心,你不会再用你的舌头鞭笞我了。你最好把你的舌头锁起来。我是为了你好才告诉你的。那种日子已经过去了。要是你想要一样什么东西,让你在屋里施虐,去买一只狗吧。”
“婚姻又勉强维持了几个月,但是,在布利安的手掌迅速地接触到安妮的嘴边的那个时刻,婚姻实际上就结束了。他是被激怒了——上帝知道他被激怒了——但他仍然愿意花很大的代价收回那不幸的一秒钟。
当最后几名旅客开始走上飞机时,他竟然几乎是专神地在想着安妮的香水。他能够准确地记起香水的芳香,但却记不起名字。是什么香水呢?“黎颂”吗?“黎色颂”吗?天啊。“黎修姆”吗?名称就是在那儿摇晃,但他把捉不到。真令人生气。
“我想念她,”他迟钝地想着。“她一旦永远离去,我反而想念她。不是很令人难以相信吗?”
香水是“龙波伊”吗?那么没趣的东西吗?
“哦,不要想了,”他戒告自己疲惫的内心。“就此打住吧。”
“好的,”他的内心同意。“没问题;我能够停下来。任何时候我想要的话,我都能够停下来。也许是‘来福波’吗?不——那是肥皂的名字。抱歉,‘爱之咬’吗?‘爱的相思’吗?”
布利安把安全带扣好,向后躺靠,闭起眼睛,闻到一种香水味,他说不出名字。
原来是空中小姐跟他说话。当然;布利安有一个看法,那就是,空中小姐都受到训练——其课程是高度秘密的研究所课程,也许是称之为“逗笨鹅”——她们学会等到乘客闭上眼睛,然后才提供某种不十分必要的服务。当然,她们要等到自己相当确定乘客睡着了,然后才叫醒他,问他是否要一张毯子或一个枕头。
“对不起……”她开始说,然后又停下来。布利安看到她的眼光从他黑夹克上的肩章扫瞄到放在他旁边空座位上的帽子,以及上面那无意义炒蛋圆形。
她重新想了想,又开始说话。
“对不起,机长,你要咖啡?还是柳橙汁?”布利安微微觉得有趣,因为她在他面前显得有点慌。她对着驾驶舱前面的桌子,就在小小的长方形银幕下面——比着手势。桌子上有两个冰桶。各有一只酒瓶的绿色细颈从两个冰桶中突出来。“当然,我也有香槟。”
恩格尔考虑。
(“爱之男孩”,不是的,很接近,但不完全对。)
香槟,但只是短暂地考虑。“什么都不要,谢谢,”他说。“我不要飞机上的服务。我要一路睡到波士顿。天气看来如何呢?”
“从‘大平原’一路到波士顿,云层高两万尺,但是没有问题。我们将飞在三万六千尺的高度。哦,我们已经获得报告,莫雅维沙漠上方有北极光。你也许想醒着看看。”
布利安扬起眉毛。“你在说笑。加州上方出现北极光?在一年的这个时间?”
“我们是这样听说的。”
“有人一直在服食太多廉价的毒品,”布利安说,而空中小姐笑着。“我想我要小睡一下,谢谢。”
“很好,机长,”她犹豫了更长的一会。“你是刚丧妻的那位机长,不是吗?”
头痛更加剧烈,心脏悸动着,但他还是微笑了。这个女人——她实际上只不过是个女孩——无意伤害他。“她是我的前妻,但是就其他方面而言是的,可以这么说。”
“我为你的丧亲之痛非常难过。”
“谢谢。”
“先生,我以前跟你一起飞过吗?”
他脸上又短暂出现微笑。“我想没有。过去大约四年之中,我都是在海外。”由于觉得有点需要,他就伸出自己的手。“我是布利安.恩格尔。”
她接下他的手。“我是梅兰妮.崔佛尔。”
恩格尔又对她微笑,然后向后仰靠,再度闭起眼睛。他进入飘飘然的境地中,但没有睡去——起飞前的通告,接着是起飞时的摇摆不定,会再把他惊醒。等到他们在空中时,就会有足够的时间睡觉了。
“第29班次”,像大部分的“红眼”班机一样,迅速升空——布利安想着:这在:“红眼”班机的很少数吸引人的特点中,是属于首屈一指的。飞机是一架767,乘客稍微过半。在头等舱中有六位其他乘客。在布利安看来,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看来喝醉酒或显得很凶暴。这倒很好。也许,他确实会一路睡到波士顿。
他耐心地注视着梅兰妮.崔佛尔在指着出口门,示范失压时要如何使用那个小金杯(不久以前,布利安一直在自己心中复习这个过程,并且很急迫地复习着),以及如何让座位下的救生衣膨胀。当飞机飞在空中时,她走到他的座位旁,再度问他是否可以为他拿些喝的东西。布利安摇摇头,谢谢她,然后按下钮,让座位倾斜下来。他闭起眼睛,迅速地睡着了。
他不曾再看到梅兰妮.崔佛尔。
在“第29班次”起飞的大约三小时,一个叫狄娜.贝尔曼的小女孩醒过来,问她的维琪阿姨是否可以喝一杯水。
维琪阿姨没有回答,所以狄娜又问一次。结果还是没有回答,于是她伸手去触碰她的阿姨的肩膀,其实她已经十分确知:自己的手只会触碰到一个空座位的背部,而情况确实就是如此。费德曼医生曾经告诉她说,出生时就眼瞎的孩童,时常会发展出一种高度的敏感性——几乎是一种雷达——能够测知周围近处的人在不在,但是狄娜实际上并不需要医生这样告诉她。她知道这是真实的:虽并不总是很灵光,但通常都很灵光……特别是如果所指的人是她的“看得见的亲人”。
“嗯,她到洗手间了,会回来的,”狄娜想着,但还是有一种奇异、模糊的不安感觉向她袭来。她并不是忽然之间醒过来;醒过来是一种缓慢的过程,就像潜水的人踢着脚浮到湖面。维琪阿姨坐在靠窗的座位,如果她在两、三分钟前擦身走过狄娜身边,到走道那儿,狄娜应该会感觉到的。
“所以,她是比两、三分钟前更早离开,”她这样告诉自己。“也许她去上大号——这真的没有什么了不起,狄娜。或者,也许她在回来的途中停下来跟一个人说话。”
只是,狄娜听不到任何人在飞机的大主舱中谈话;只有喷射机引擎稳定而柔和的嗡嗡声传来。她的不安感增强了。
治疗她的李小姐(只是,狄娜总是认为她是盲人教师)的声音在她脑中回响:“狄娜,当你害怕时,你不要害怕——孩童时常会害怕,尤其是在新的情况之中。这对于眼瞎的孩童是加倍严重的。相信我,我知道。”狄娜确实相信她,因为,像狄娜自己一样,李小姐也是出生时就失明。“不要放弃你的恐惧……但也不要屈服于恐惧中。静静地坐着,努力想通事情。你会很惊奇:这种方法时常很灵光。”
尤其是在新的情况之中。
嗯,确实很适合这种情况;这是狄娜第一次乘坐飞机,更不用说是第一次乘坐一架巨大的横越大陆的喷射客机,从一岸飞到另一岸。
努力想通事情。
嗯,她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过来,发现自己的“看得见的亲人”不在了。当然这是令人害怕的,纵使你知道“不在”只是暂时的——毕竟,你的“看得见的亲人”不可能因为在被关在一架飞行高度三万七千尺的飞机中时,会渴望吃东西,所以就突然跑到最近的“速食店”去。至于机舱中的奇异沉寂……嗯,这架毕竟是“红眼”班机。其他乘客也许在睡觉。
“全部吗?”她在担心之余怀疑地自问。“全部在睡觉吗?这种情况可能吗?”
然后她心中出现答案:电影。醒着的人正在看飞机上的电影。当然。
一种几乎可触知的舒慰感在她内心涌起。维琪阿姨告诉她,电影是比利.克里斯托和梅格.瑞安主演的《当哈利遇上莎莉》,……并且说,她计划自己一个人看……也就是说,倘若她能够醒着的话。
狄娜的一只手轻轻在她阿姨的座位上方摸索她的耳机,但是并没有耳机在那儿。她的手所触摸到的是一本平装书。无疑是维琪阿姨喜欢读的一本罗曼史小说——故事的时代是当男人是男人,而女人不是男人的时候,她这样说。
狄娜的指头往前伸一点,碰到了别的东西——纹理细密而平滑的皮革。一会儿后,她触摸到一条拉链,又一会儿后,她触摸到皮带。
导师维琪阿姨的皮包。
狄娜的不安感又回归了。耳机不在维琪阿姨的座位上,但皮包却在。所有的旅行支票——除了一张二十元支票深深藏在狄娜自己的皮包中——都在皮包中;狄娜知道这回事,因为在她们离开巴萨德拿的房子之前,她曾听过妈和维琪阿姨讨论这些支票。
难道维琪阿姨会去洗手间同时把皮包留在座位上吗?她的旅伴不仅才十岁,不仅在睡觉,而且眼睛也看不到,她会这样做吗?
狄娜不以为然。
“不要放弃你的恐惧……但也不要屈服于恐惧中。静静地坐着,努力想通事情。”
但是她不喜欢那个空空的座位,她不喜欢飞机的沉寂。她觉得很有道理的是:大部分的人都在睡觉,而醒着的人考虑到别人,也会尽量保持安静,但她还是不喜欢这样。好像有一只动物醒过来,开始在她脑中咆哮,是一只齿与爪都极为锐利的动物。她知道那只动物的名字:它就是“惊慌”,如果她不快速控制它,也许她会做出一件使得自己和维琪阿姨难堪的事情。
“当我能够看到时,当波士顿的医生治好我的眼睛时,我就不必经验诸如此类荒谬的事情了。”
这种想法无疑是正确的,但现在却对她绝无帮助。
狄娜突然记起一件事:在她们坐下后,维琪阿姨曾拉起她的手,把所有手指都压下去,只剩食指,然后把她的食指引到她座位的旁边。控制器都在那儿——只有几种,很简单、很容易记忆。一旦你戴上耳机,你就有两个轮子可以使用——一个用来转动不同的声音频道;另一个是用来控制音量。那个长方形的小开关则是控制她座位上方的灯。“你不需要那个开关,”维琪阿姨说时,声音中透露一点笑意。“至少还不需要。”最后一个是正方形的按钮——当你压那个按钮时,空中小姐就会来。
现在狄娜触碰这个按钮,手指滑过按钮那微凸起的表面。
“你真的想这样吗?”她自问;回答立刻出现。“是的,我想。”
她按了按钮,听到轻微的声响。然后她等着。
没有人来。
只有喷射机引擎的柔和、似乎永恒的低语。没有人讲话。没有人笑。(我想那部电影不像维琪阿姨所认为的那样有趣,狄娜想着)。没有人咳嗽。她旁边的座位——维琪阿姨的座位——仍然空空的,没有空中小姐对她俯身,没有空中小姐身上散发出令人舒服的香水味和洗发精气味,以及化妆品的轻微气味,问狄娜是否可以帮她拿什么东西——一份快餐,或者也许她想喝的一杯水。
只有喷射机引擎稳定而柔和的嗡嗡声。
那只叫“惊慌”的动物发出更响亮的难听声。为了抵抗它,狄娜就专心集中那似雷达的敏感性,让它成为一种隐形的手杖,可以从这儿主舱中央的座位中突然刺出去。她擅长这样做;时常,当她很用心集中精神时,她几乎相信自己能够看穿别人的眼睛——只要她足够用心去思考,只要她用心想要这样做。有一次,她把这种感觉告诉李小姐,而李小姐的反应竟然很严厉,这不像她的平常表现。“盲人时常幻想自己具有视觉,”她说。“尤其是盲童。狄娜,不要犯这种错,不要依赖那种感觉,否则当你跌倒在一截楼梯上,或者走到一部汽车前面时,就容易发生擦撞现象。”
所以她就不再努力“幻想自己具有视觉”——李小姐这样说;有少数几次,这种感觉又暗中产生,觉得自己看到了这世界——模糊、摇摆不定,但就是存在——经由她母亲的眼睛,或经由维琪阿姨的眼睛,但她都努力加以排除……就像一个恐惧自己正要丧失心智的人,会努力排除幽灵的喃喃声音。但是现在她很害怕,所以她就摸索别人,感觉别人,然而却没有发现他们。
现在,她非常惊恐,那只名叫“惊慌”的动物发出很大的难听声。她感觉到一阵哭声在她喉咙中加剧,于是她用牙齿去把它夹紧;又不会形成一种哭声或喊叫声出现——要是她让它发出来的话,它会形成一种像原子弹爆发中心的尖叫声,从嘴中喷出。
“我不要尖叫,”她严厉地告诉自己。“我不要尖叫,让维琪阿姨难堪。我不要尖叫,惊醒所有睡觉的人,惊吓醒着的人,他们全会跑过来,说,看看这个惊吓的小女孩,看看这个惊吓的小盲女。”
但是,现在那种像雷达似的敏感性——这个部分在评估各种的模糊感觉输入,有时确实似乎经由别人的眼睛而看得到(不管李小姐说了什么)——正在增加她的恐惧,而不是减轻她的恐惧。
因为那种感觉正在告诉她说:在它的有效半径范围之内,并没有任何人存在。
完全没有任何人。
布利安正在做一个很恶劣的梦。在梦中,他再度驾驶第7班次,从东京飞到洛杉矶,但这次漏气的情况更加严重。驾驶舱中透露出一种可以触知的命危感觉;史蒂夫.席尔斯一面吃着一片丹麦糕饼,一面哭着。
“要是你那么难过,你怎么又在吃呢?”布利安问。一种像发自茶壶的尖锐笛声,已经开始充斥驾驶舱——他认为是气压漏气的声音。这种想法当然是很愚蠢的——漏气几乎经常是无声的,除非是发生爆炸的时候——但是他在梦中认为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
“因为我喜爱这种糕饼,我不会有机会再吃另一片了,”史蒂夫说,啜泣的更厉害。
然后,尖锐的笛声忽然停止。一位微笑着、透露欣慰神色的空中小姐——事实上是梅兰妮.崔佛尔——出现了,告诉他说,已经发现漏气的地方,并且加以堵塞了。布利安站起来,跟随她走过飞机,到主舱地方;他的前妻安妮.昆兰.恩格尔站在已经移去座位的一个小小凹室中。她旁边的窗子上方写着一句神秘而不祥的话:只是流星。文字是用代表危险的红色写成。
安妮穿着“美国豪气”空中小姐的暗绿色制服,这是很奇异的——她原是波士顿一家广告公司的经理,眼光总是落在自己贵族似的窄鼻上,对于与她丈夫一起飞行的空中小姐不屑一顾。现在她的手压着机身的一个裂缝。
“看到吗?亲爱的,”她高傲地说。“全都处理好了,你打过我,这件事甚至也不要紧。我已经原谅你。”
“不要那样做,安妮!”他叫出来,但已经太迟了。有一个折痕在她的手背上出现,形状像机身中的裂缝。当“压力差”无情地把她的手吸出去时,那折痕越来越深。她的中指先穿过去,然后是无名指,然后是食指与她的小指。他听到响亮的“砰”一声,像一位过分焦急的侍者拉出一瓶香槟酒的瓶塞;同时她的整只手被吸出飞机的裂缝外。
然而,安妮继续微笑着。
“是‘恩华’香水,亲爱的,”当她的手臂开始消失时,她这样说。她的头发正要挣脱那把它往后夹住的夹子,在她的脸上四处吹动着,形成一团迷云。“我就是一直搽这种香水,你不记得吗?”
他记得……现在他记得了。但,现在这件事不重要了。
“安妮,回来!”他尖叫着。
她继续微笑,同时她的手臂慢慢被吸进飞机外面的空间。“一点也不痛,布利安——相信我。”
她的“美国豪气”空中小姐绿色鲜明制服开始飘动着,布利安看到她的肌肉正穿过那裂缝,被扯出去,形成浓浓的白色软泥,看起来像“尔玛胶液”。
“‘恩华’香水,记得吗?”安妮问,同时她被吸出裂缝外面。现在布利安能够再度听到了——那种声音,诗人詹姆士.狄奇称之为“太空浩瀚的野兽口哨声”。这种声音不断增强,同时梦境变暗,开始扩大;不是变成风的尖叫,而是一种人类声音的尖叫。
布利安的眼睛突然张开。梦境的力量使他有一会儿不知置身何地,但只是一会儿——他是从事高危险、高责任职业中的一名专业人员,在这种职业中,绝对的先决条件之一是:迅速的反应。他是在“第29班次”上,不是在“第7班次”上,不是从东京飞往洛杉矶,是从洛杉矶飞往波士顿,而在波士顿的安妮已经死了——不是死于气压方面的漏气,而是死于靠近滨水区的“大西洋街”公寓中的一场火。但那声音仍然存在。
是一个小女孩尖叫着。
“请一个人跟我讲话好吗?”狄娜.贝尔曼以一种低沉、清晰的声音问道。“对不起,我的阿姨不见了,我是瞎子。”
没有人回答她。在四十排及两个隔板前,布利安.恩格尔机长正在做梦,梦到他的领航员一面哭着,一面吃着一片丹麦糕饼。
只有喷射引擎的持续嗡嗡声。
惊慌的情绪再度笼罩狄娜的内心,她做了能够排除惊慌情绪的唯一事情:她解开安全带,站起来,侧身移进走道。
“喂?”她以较高的声音问。“喂,有人吗?”
仍然没有回答。狄娜开始哭。然而她还是严酷地支撑着自己,开始沿着左边走道慢慢前进。“可是要数啊,”她的一部分心智迫不及待地警告着她。“要数数你经过几排,否则你会迷失,永远找不到回来的路。”
她在一排左边座位停下来,就在她和维琪阿姨所坐的那一排前面,然后弯身,手臂伸开,指头向外扩张。她硬下心肠要出触碰那个坐在那儿睡觉的人的脸孔。她知道这儿有一个人,因为在飞机起飞前大约一分钟,维琪阿姨曾跟这个人讲话。当他回答她时,他的声音是来自狄娜座位正前面的座位。她知道的;辨认声音的所在是她生活的一部分,是一个很平常的生存事实,就像呼吸一样。当她伸展着的手指碰触到这个睡觉的人时,他会跳起来,但是狄娜不管了。
只是,座位是空空的。
完全空空的。
狄娜又直起身子,两颊湿湿的,惊恐之余,她的头部咚咚作响。他们不可能一起上洗手间的,可能吗?当然不可能。
也许是有两个洗手间。在像这样大的飞机之中,必定有两个洗手间。
只是,这一点也不重要。
无论如何,维琪阿姨不会留下她的皮包。狄娜对于这一点很确定。
她开始慢慢向前走,在每排座位停下来,伸手去触摸最靠近她的两个座位——先是左边的,然后是右边的。
她在一个座位中摸到另一个皮包,在第二个座位中摸到一个像手提箱的东西,在第三个座位中摸到一支笔和一叠纸。在另外两个座位中,她触摸到耳机。她在第二个座位的耳机上触碰到一种黏黏的东西。她摩擦着手指,显出苦脸,把盖在座位头靠上一垫子上把黏黏的东西擦掉。那是耳垢。她确定。耳垢有它自身令人恶心的明确特性。
狄娜.贝尔曼慢慢在走道上摸索、探测的时候,不再费心表现得很文雅。一切都不要紧了。她没有戳到眼睛,没有捏到脸颊,没有拉到头发。
她所探测的每个座位都是空的。
“这是不可能的,”她狂乱地想着。“真的不可能!我们上飞机时,他们全都在我们四周!我听到他们说话!我感觉到他们!我嗅到他们!他们全都到哪里去了?”
她不知道,但他们是全不见了:她越来越确定这一点。
在某一个时候,正当她睡觉时,她的阿姨以及“第29班次”上所有的人都消失了。
“不!”她的心智中那个理性的部分以李小姐的声音呼喊着。“不,这是不可能的,狄娜!要是每个人都不见了,那么,谁在驾驶飞机呢?”
现在,她开始更加快速地往前移动,双手紧抓着座位的边缘,看不见的眼睛在墨镜后面张开来,淡红色的旅行服衣缘飘动着。她已经记不清自己走了几排,但在不断的沉寂所导致的更强烈痛苦中,这件事对她而言已不那么重要了。
她又停下来,摸索的手伸进右边的座位。这一次她触碰到头发……但头发的所在完全错误。头发是在座位上——怎么可能呢?
她的手握起头发……举了起来。她突然体认到什么,真可怕。
是头发,但头发所属的人不见了。是带发头皮,我正拿着一个死人的带发头皮。
就在此时狄娜.贝尔曼张开嘴,开始发出尖叫声,把布利安.恩格尔从梦中惊醒。
亚伯特.考斯纳一直走向吧台,喝着“烙铁威士忌”。伊尔普兄弟——怀尔特和维吉尔——在他右边,而何利德医生则在他左边。他正举起酒杯要敬酒,此时一个装着义腿的男人,一面跑,一面跳进“色吉欧.李奥尼酒吧”。
“是达尔顿帮!”他尖叫着。“达尔顿帮刚骑进了道奇!”
怀尔特转身,冷静地面对他。他的脸孔狭长,被太阳晒红,显得很英俊,看起来很像休.奥布利安。“这儿是‘墓石’,穆分啊,”他说。“你那狗屎头脑要冷静下来。”
“嗯,他们正要骑进来,管我们在什么地方!”穆分叫着说。“他们看起来很疯——狂,怀尔特!他们看起来真——的,真——的,很疯—疯—疯——狂!”
好像要证明这句话似的,外面的街道开始听到枪声了——是“军队”零点四四口径(可能是偷来的)的沉重如雷响声,混合以格兰德来福枪的更响亮的爆裂声。
“穆分,不要吓得像个龟孙子,”何利德医生说,把帽子往后斜戴。亚伯特看到“医生”外表很像罗伯特.德.尼罗,心中并不觉得非常惊奇。他一直相信,如果有一个人非常适合扮演这位患肺病的牙医,那么德.尼罗就是这个人选。
“各位,你们怎么说,”维吉尔.伊尔普问,环顾四周。维吉尔看起来倒不大像任何人。
“我们走吧,”怀尔特说。“我已经受够了要这些去他的克兰顿来支撑我一辈子。”
“是达尔顿,不是克兰顿,怀尔特。”亚伯特安静地说。
“我不管是约翰.狄林杰或者‘漂亮的男孩佛洛德’!”怀尔特叫着。“老大,你跟不跟我们?”
“我跟你们,”亚伯特.考斯纳说,声调像天生的杀手那样柔和,但具威胁性。他一只手垂落在自己那支长管“特制升索”的枪托上,另一只手放在头上一会儿,确定自己的犹太男帽稳稳地戴在上面。没错,是戴在上面。
“好吧,各位,”“医生”说。“我们去割一片达尔顿屁股。”
他们一起大摇大摆走出去,四个人并排穿过蝙蝠翼形状的门,当时“墓石浸信会教堂”内的钟正好开始敲出十二响。
“达尔顿帮”全速驰在大街上,子弹在玻璃窗和建筑物的摹造正面上穿孔。他们击中“公爵的商用可靠修理店”前面的大水桶,大水桶变成了一个喷水池。
艾克.达尔顿首先看到这四个人站在布满灰尘的街上,他们的大衣向后拉,以便露出枪把。艾克以粗野的模样勒住马缰,马匹竖起后腿,尖叫着,口沫形成浓凝乳状,在马衔四周喷溅着。艾克.达尔顿看起来很像鲁特格.豪尔。
“看看我们前面都是些什么人物,”他不屑地说。“是怀尔特.伊尔普和他那位女人气的弟弟维吉尔。”
然后尔墨.达尔顿(在经历了一个月难熬的夜晚后,看起来像多纳.苏特南)在艾克旁边勒住马。“还有他们的同性恋牙医朋友,”他吼叫着说。“还有谁想——”然后他看着亚伯特,脸色转白。模糊的不屑言语在嘴唇上支吾着。
然后,波.达尔顿在他的两个儿子旁边停下了马。波非常像史林.皮肯斯。
“天啊,”波低声说。“是老大考斯纳!”
现在,佛兰克.詹姆士把他的马儿骑到波旁边,停下来。他的脸色像肮脏的羊皮纸。“各位,可真惊人!”佛兰克叫着。“我不介意在一个枯燥的日子呼啸一两个城镇,但是没有人告诉我说‘亚利桑纳犹太人’要在这儿出现!”
亚伯特.“老大”.考斯纳——从色达利亚到“轮船温泉”都以“亚利桑纳犹太人”为人所知——向前走了一步。他的手在自己“升索”枪托上方徘徊着,朝一边吐了一大口烟草,冷峻的灰色眼睛不曾离开他前面二十步远的几位骑马凶汉。
“各位,你们尽管动啊,”“亚利桑纳犹太人”说。“根据我所知,地狱还不到一半满。”
“达尔顿帮”拍拍枪套,当时“墓石浸信会教堂”的钟塔正把最后一声正午钟响送进炎热的沙漠空气中。“老大”伸手取枪,他抽枪的动作快如闪电,用左手的掌心触动枪机,把一连串致命的零点四五口径子弹射进“达尔顿帮”之中。就在此时,一个站在“长角”旅馆外的小女孩开始尖叫起来。
“谁去堵住那个奶娃娃的嘴,阻止她喊叫,”“老大”想着。“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了?我必须控制这种情况。他们不是平白称呼我是密西西比以西最快的犹太枪手。”
但是尖叫声持续下去,划过空中,所经之处,天色变暗,一切开始破裂。
有一会的时间,亚伯特完全不在任何地方——消失在一片黑暗中,他的梦境的片段穿过黑暗,在一团漩涡中滚动和旋转着。唯一不变的是那可怕的尖叫——听起来像是一把负荷过重的茶壶发出的尖锐叫声。
他张开眼睛,环顾周围。他坐在“第29班次”主舱前面自己的座位中。有一个大约十岁或十二岁的女孩从飞机后面走到走道上:她穿着一件淡红色衣服,戴着一副时髦的墨镜。
“她是谁啊?电影明星,还是什么?”他想着,但是他心中还是有一种不愉快的惊想感觉。这样子脱离自己喜欢的梦境是很不吉祥的。
“嘿!”他叫着——但声音很轻,以免惊醒其他乘客。“嘿,小孩!什么事啊?”
小女孩的头部猛然冲向他的声音所在。她的身体在一会儿后转过来,撞上了伸延到机舱中央的四排座位中的一个靠手上,跌落其中时,两腿朝上。
“大家都在哪里?”她尖叫着。“救命!救命!”
“嘿,空中小姐!”亚伯特喊叫着,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并且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他站起来,滑离座位,转向尖叫着的小女孩……然后停下来。现在他整个人面对飞机的后部,所看到的情景使得他僵在原来的地方不动。
他心中掠过的第一个想法是:“我想我终究不必担心惊醒其他乘客了。”
在亚伯特看来,整个767的主舱都是空空的。
布利安.恩格尔走到那个分开“第29班次”的头等舱和商务舱的隔板,此时他体认到:头等舱空无一人。他只停了一会,然后又开始走。也许,其他人都离开座位,去看尖叫声是怎么回事。
当然,他知道情况并非如此;他载客飞行已有足够长的时间,相当知道乘客的群众心理。如果一位乘客引起骚动,其他人很少动(就算有人动)。大部分的空中乘客,一旦登上飞机、坐下来,系好安全带,就温顺的放弃“采取个人行动”的选择。一旦上述这些简单的事情完成后,所有“解决问题”的事情就成为全体工作人员的责任。航空公司的职员们称他们为“笨鹅”,但他们实际上是温顺的绵羊……这是大部分机上工作人员很喜欢的一种态度,这样比较容易处理紧张的乘客。
但是,由于只有这件事显得没有道理,所以布利安就不去管自己所知道的事情,继续往前走。他所做的那场梦像一件破衣,仍然裹在他身上,他一部分的心智相信:那是安妮在尖叫,他会在主舱的半途中发现安妮的手压在班机机身的一个裂缝上,而那个裂缝是位于一个写着:只是流星的标志下面。
商务舱中只有一个乘客,一个年纪比较大的男人,穿着三件西装。他的秃头在看书灯的灯光中柔和地发亮。患关节炎肿起的双手整齐地交叉在安全带的扣子上。他睡得很熟,发出响亮的鼾声,不去管所有的噪音的存在。
布利安冲进主舱。在主舱中,他前进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因为他在惊愕之余,完全无法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情景。他看到一个十几岁的男孩站在一个小女孩身旁,小女孩已经跌进位于机舱大约四分之一地方的一个左边座位中。然而,这个男孩并没有在看着她;他正对着飞机后方凝视,下巴几乎一直垂到他自己的“硬岩餐馆”T恤的圆领上。
布利安的第一个反应大约很亚伯特.考斯纳的反应一样:我的天啊,整个飞机都是空的!
然后,他看到飞机右边的一个女人站起来,步上走道。要去看看发生什么事。她的神色茫然,脸孔浮肿,像是刚从熟睡中硬被拉起。在中央走道一半的地方,一个穿着圆领运动衫的年轻男人,对着小女孩的方向伸长脖子,露出单调而不好奇的眼光注视着。另一个男人,大约六十岁,从靠近布利安的一个座位上站起来,犹疑不决地站在那儿。他穿着红法兰绒衬衫,非常困惑的神色。他的头发在头部四周膨胀起来,形成疯狂科学家的螺旋形乱发。
“谁在尖叫?”他问布利安。“先生,飞机有问题吗?你并不认为我们的飞机正要坠落,是吗?”
小女孩停止尖叫。她从自己所跌进的座位中挣扎着站起来,然后朝另一个方向几乎向前滚动。那男孩刚好及时抓住她;他正茫然地缓缓移动着。
“他们都到哪里了?”布利安想着。“我的好老天啊,他们全都到哪儿去了”
但是,现在他的双脚却移向那男孩以及小女孩。他在途中经过另一个还在睡觉的乘客,是一个大约十七岁的女孩。她的嘴张开,显露出一种不可爱的张口模样,呼吸时吸气的时间很长,很枯燥。
他走到那男孩和那穿淡红衣服的女孩那儿。
“先生,他们都在哪里?”亚伯特.考斯纳问。他的一只手臂围着啜泣着的女孩,但并没有看着她;他的眼光在几乎被遗弃的主舱中无情地来回扫瞄。“我在睡觉时,飞机在什么地方停下来,让他们下机了吗?”
“我的阿姨不见了!”小女孩啜泣着。“我的维琪阿姨!我以为飞机空空的!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请告诉我,我的阿姨在哪里?我要我的阿姨!”
布利安跪在她身边一会儿,这样他们两人大约同等高度。他注意到那太阳镜,记起她跟那金发女人一起上飞机。
“你没有问题,”他说。“你没有问题,年轻的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狄娜,”她啜泣着。“我找不到我的阿姨。我是瞎子,我看不到她。我醒过来,座位是空空的——”
“怎么回事啊?”穿圆领运动衫的年轻人问。他站在布利安的头上方说着,不去管布利安和狄娜,只顾对着穿“硬岩”T恤的男孩以及穿法兰绒衬衫的年纪较大男人说话。“其他人都到哪里去了?”
“你没有问题,狄娜,”布利安重复说。“这儿有其他人。你能听到他们说话吗?”
“是——的。我能够听到。但是维琪阿姨在哪儿呢?谁被杀了呢?”
“被杀了?”一个女人尖声地问。她是右边那个女人。布利安的眼光短暂地向上一瞄,看到她很年轻,黑发,很漂亮。“有人已经被杀害了吗?我们被劫机了吗?”
“没有人被杀害,”布利安说。他至少有这句话可以说。他内心感觉怪怪的:像一只小舟滑脱了停泊处。“镇定下来,亲亲。”
“我摸到他的头发!”狄娜坚持。“有人割下他的头发!”
这件事尤其是太奇异了,无法去处理;布利安不去管它。狄娜较早时的那种思绪突然向他袭来,令他感到强烈的不寒而栗——干他的,谁在驾驶这架飞机呢?
他站起来,转向穿红衬衫的年纪较大男人。“我必须往前走,”他说。“你跟这个小女孩待在一起吧。”
“好的,”穿红衬衫的男人说。“但是,发生了什么事呢?”
此时有一个男人加入,他大约三十五岁,穿着熨过的蓝色牛仔裤以及一件牛津布衬衫。他不像其他人,看起来非常镇静,从口袋中取出一副角边眼镜,摇开一个支架,戴了上去。“我们似乎少了几位乘客,不是吗?”他说。他的英国腔几乎像他的衬衫一样轻脆。“工作人员呢?有人知道吗?”
“我正要去找出来,”布利安说,又往前推进。在主舱的前头,他转身,迅速数着。又有两位乘客加入在戴着黑眼镜女孩四周乱成一团的人。一位是一直睡得很熟的十几岁女孩;她的双脚摇晃着,好像喝醉了,不然就是被石头击中。另一位是穿着磨破的运动上装的年老男士。一共八位。然后他加上自己以及商务舱的那个家伙——他至少到目前为止一直在睡着。
十个人。
上帝爱世人,其余的人在哪里啊?
但现在不是担心此事的时间——目前还有更大的问题。布利安匆匆往前走,几乎没有去看一眼那个在商务舱中打鼾的秃头老人。
局促在电影银幕后面以及位于两处一等舱前段之间的服务区空无一人。厨房也是,但是布利安在厨房看到一件极为令他困恼的事:饮料推车斜停在右边洗手间旁边。底端的架子上有很多用过的玻璃杯。
“他们正准备好要送饮料,”他想着。“当这件事发生时——不管‘这件事’是什么——他们刚取出推车。那些用过的玻璃杯是起飞前收回来的。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一定是发生在起飞后不到半小时,也许稍微晚一点——不是有沙漠上方乱流的报告吗?我想是有。那有关北极光的狗屎怪谈——”
有一会的时间,布利安几乎相信,那北极光是他梦境的一部分——确实够奇异的——但在进一步沉思后,他又相信:空中小姐梅兰妮.崔佛尔确实说过北极光的事。
不要去管它;确实发生什么事了?上帝在上,什么事啊?
他不知道,但是他确实知道:看着被遗弃的饮料推车,使他的五脏六腑充满一种强烈的恐怖和迷信感觉。有短暂的一会时间,他认为,这就是那些第一次登上“玛丽.色雷斯特号”的人必定有的感觉——面对一搜完全被遗弃的船只,上面所有的帆都整齐地装上,船长的饭桌摆好,准备开饭,所有的绳子都整齐地盘绕起来,一只水手的烟斗仍然在甲板上冒着烟,燃烧着最后的烟草……
布利安很费劲抖落这些令人瘫痪的思绪,走到服务区和驾驶舱之间的门。他敲门。如同他心中所恐惧的,没有反应。虽然他知道没有用,他还是握起拳头,用力敲击。
没有反应。
他试试门把。门把不动。在飞机意外被劫往哈瓦那、黎巴嫩和德黑兰的时候,这是“公务执行规则”。只有驾驶员能够打开它。布利安能够驾驶这架飞机……但是不能在外面这儿驾驶。
“嘿!”他叫着。“嘿,你们这些家伙!打开门啊!”
只是他知道这是徒然的。空中小姐不见了;几乎所有的乘客都不见了;布利安.恩格尔愿意打赌:767的两名驾驶员也不见了。
他相信,“第29班次”正在以自动驾驶的方式向东前进。
第二章
黑暗与山脉。
贵重物品。
《圆领仔》的鼻子。
没有狗在吠叫的声音。
不得惊慌。
目的地的改变。
1.
布利安已经要那个穿红衬衫的年长男人照顾狄娜,但是一旦狄娜听到右边那个女人——声音很年轻的女人——说话,她不禁认为这个女人感到非常惊慌,于是挤到她身边,又胆怯又决毅地伸出自己的手要去拉她的手。在跟李小姐待了几年后,狄娜知道一位老师的声音听起来是怎么样的。这位黑发女人非常乐意地接起她的手。
“你说你的名字叫狄娜吗?亲亲。”
“是的,”狄娜说。“我是瞎子,但是到波士顿接受手术后,我就能够再看到东西了。也许能够。医生说,我有百分之七十的机会获得一点视力,有百分之四十的机会获得全部的视力。你叫什么名字?”
“罗蕾尔.史蒂文生。”黑发女人说。她的眼睛仍然在注意着主舱,脸孔似乎无法解脱当初的那种表情:在茫然中透露怀疑的神色。
“罗蕾尔,那是一种花,不是吗?”狄娜问。她说话的声音透露狂热的朝气。
“嗯——嗯。”罗蕾尔说。
“对不起,”戴角边眼镜,说话带英国腔的男人说。“我要到前面找我们的朋友。”
“我也要去。”穿红色衬衫的年长男人说。
“我想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事!”穿圆领运动衫的男人突然大声说。他的脸孔死样苍白,只有脸颊上有两点像胭脂一样明亮的颜色。“我现在就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很惊奇。”英国人说。然后开始往前走。穿红衬衫的男人追随在他后面。那个表情迟钝的十几岁女孩跟在他们后头盲无目的地走了一会,然后在位于主舱和商务舱之间的隔格旁停下来,好像不确知自己置身何处。
那个穿着磨破运动上衣的年老男士,走到一个左边的窗口,倾身,望了出去。
“你看到什么?”罗蕾尔.史蒂文生问。
“黑暗与山脉。”穿运动上衣的男人说。
“落矶山吗?”亚伯特问。
穿着磨破的运动上衣的男人点头。“我想是,年轻人。”
亚伯特决定自己往前走。他今年十七岁,非常聪明,而今晚的“大神秘问题”也在他心中浮现:谁在驾驶这架飞机?
然后他认为:这个问题并不要紧……至少此刻不要紧。他们正顺利地前进,所以也许有一个在驾驶;就算一个人变成一件东西——换言之,自动驾驶——他也无能为力。身为亚伯特.考斯纳,他是一位资赋优异的小提琴手——倒不是什么神童——正要前往伯克利音乐学院就读。身为“老大”是他用以逃避爱护他的父母的方式——他的父母不允许他参加少棒,因为怕他伤害到“资赋优异”的双手;他的父母也在内心相信:每次感冒鼻塞都意味着肺炎的开始。他是一位神枪手小提琴手——有趣的组合——但他对于飞机一无所知。那小女孩说了一件事,既引发他的兴趣,也使他心惊胆颤。我摸到他的头发!她这样说。有人割掉了他的头发!
他离开狄娜以及罗蕾尔(那个穿着破运动上衣的男人已经走到飞机右边去看着窗外,而那个穿圆领运动衫的正往前走,要去找其他人,他的眼睛眯了起来,透露好斗的神情),开始折回狄娜踏上左边走道时所经过的路线。
有人割掉他的头发!她曾经这样说;在没有很多排远的地方,亚伯特看到了她所说的东西。
“先生,我正在祈祷,”那英国人说,“希望我在一等舱的一个座位中所看到的那顶驾驶员帽子是你的。”
布利安站在锁着的门前面,头垂下来,愤愤地想着什么事。这个英国人在他后面说话时,他惊跳起来,脚跟旋转过来。
“我不是有意要惊吓你,”英国人温和地说。“我叫尼克.霍普维。”他伸出自己的手。
布利安跟他握手。这种古代的仪礼完成一半时,他想到:这必定是一场梦。从东京开始的那趟可怕飞行,加上听到安妮已死的消息,使他有这种想法。
他心中的一部分知道:情况并非如此,就像他心中的一部分已经知道:小女孩的尖叫跟一等舱空无一人无关,但是他把捉这种想法,就像他把捉另外那个想法。这个想法很有帮助,为何不把捉?其他一切都是疯狂的——那样地疯狂,甚至想及它们,就使他感觉呕心,像是患了热病。何况,确实没有时间去思考,真的没有时间,同时他发现:这样也是一种舒慰。
“我是布利安.恩格尔,”他说。“很高兴见到你,只是情况——”他无助地耸耸肩。到底情况如何呢?他无法想到一个形容词来适当地描述情况。
“有点怪异,不是吗?”霍普维表示同意。“我想现在最好不要去想。工作人员有回答吗?”
“没有,”布利安说,忽然拳头打在门上,显得很沮丧。
“看开点,看开点,”霍普维安慰他。“我们还没有谈谈那顶驾驶员的帽子呢,恩格尔先生。你不知道,称呼你恩格尔机长,会给我多大的满足与舒慰。”
布利安禁不住咧嘴而笑。“我确实是恩格尔机长,”他说,“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我想你可以叫我布利安。”
尼克.霍普维抓住布利安的左手,真诚地吻了它。“我想我倒要叫你‘救主’,”他说。“你非常介意吗?”
布利安仰起头,开始笑着。尼克也跟他一起笑。他们站在几乎空空的飞机中那道锁着的门前面,狂野地笑着,此时那个穿红衬衫的男人,以及那个穿圆领运动衫的男人到达了,他们看着这两个人,好像他们这两个人已经疯掉了。
亚伯特.考斯纳右手握着那团头发,注视着它,露出沉思的神色。头发在头灯照射之下显得很黑,很光滑,是很正规的毛皮;那女孩为此吓破了胆,他一点也不惊奇。如果亚伯特的眼睛看不到的话,也会吓坏的。
他把假发丢回座位,看了看放在旁边座位的那个皮包,然后更仔细地看着皮包旁边的东西。那是一枚平常的结婚金戒指。他把戒指拿起来,检视着,然后放回原处。他开始慢慢走向飞机的后面。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亚伯特心中充满了惊奇的感觉,他已经完全忘记谁在驾驶飞机的问题,也忘记另一个问题:如果是自动驾驶的话,他们到底要如何从这儿下来。
“第29班次”的乘客不见了,但他们却留下了一些难以置信——有时令人困惑——的贵重物品。亚伯特几乎在每个座位上发现了珠宝:大部分是结婚戒指,但也有钻石、翡翠和红宝石。还有耳坠,大部分是廉价品,但有些在亚伯特看来是很昂贵的。他的妈妈有一些好东西,而眼前这些珠宝中,有些会让他妈妈最好的珠宝相形见绌,像是在清仓大拍卖时所购买的东西。这些宝物之中有饰扣、项链、袖扣、手镯,还有表,表,表。从天美时到劳力士,似乎至少有两百只,散布在座位上,散布在座位之间的地板上,散布在走道上,在灯光中闪闪发亮。
还有至少六十副眼镜。金属丝边、角边、金边。其中有一本正经的眼镜,有俗丽的眼镜,还有支架饰有莱茵石的眼镜。有“雷朋”、“拉立得”以及“福斯特.格兰”。
除外又有皮带扣和别针,以及成堆的零钱。没有钞票,但是,银币、铜币、镍币以及便士,很容易凑成四百元。还有钱包——钱包不像皮包那么多,但仍然有一打以上,从质地优良的皮革到塑胶制的。还有小刀。也有至少一打的手中型计算机。
还有更奇异的东西。他拾起一个肉色的塑胶圆筒,检视了几乎三十秒钟,才认为它确实是一只假阴茎,于是匆匆放下。有一只小小的金汤匙系着一条精致的金链。座位上和地板上到处有发亮的小片金属,大部分是银,但也有一些金。他捡起两、三片,来证实怀疑着的内心所下的判断:有些是齿套,但大部分是人类牙齿的填料。在后面的一排中,他捡起两根小小的钢棒,看了好一会,才知道是外科用别针,不应该出现在一架几乎被遗弃的班机的地板上,而是应该出现在某一位乘客的膝盖或肩膀上。
他又发现一位乘客,是一个留着胡子的年轻人,趴在最后一排的两个座位上,发出响亮的鼾声,身上的气味嗅起来像是一位酒鬼。
在两个座位远的地方,他发现一件小玩意,看起来像是心律调整器。
亚伯特站在飞机的后面,沿着巨大而空洞的机身往前看。
“干他的,这儿是发生什么事?”他以一种微弱颤抖的声音问。
“我要求知道这儿到底发生什么事!”穿着圆领运动衫的男人大声地说。他大步走进头等舱前面的服务区,像是一个突袭公司的人在恨恨地进行接受的工作。
“目前吗?我们正要撬破这道门上的锁,”尼克.霍普维说,眼睛明亮地注视着“圆领仔”。
“飞机上的工作人员似乎跟其他人一起弃机了,但我们运气还是很好。我新认识的这个人是一位驾驶员,他刚好免费乘坐飞机,并且——”
“这儿有一个人是免费乘坐飞机的,很好,”“圆领仔”说,脸孔冲着布利安的脸孔挺出来,像一位球员不服裁判的判决那样来势汹汹。“朋友,你为‘美国豪气’工作吗?”
“是的,”布利安说,“但是,先生,我们为何不先把这件事暂缓一下?重要的是——”
“我来告诉你:重要的是什么!”“圆领仔”叫着。一小滴口水落在布利安的脸颊上;布利安必须压抑一种突然而又强烈的惊人的冲动,以免双手掐住这个白痴的颈子,看看能扭转他的头部到多大的程度,一直到头里面的什么东西破裂。“我要到‘慎用人寿保险中心’跟‘国际银行家’的代表们开会,时间是今天早晨九点!九点整!我以诚意订了这架飞机的一个机位,不想约会迟到!我要知道三件事:谁在我睡觉时准许飞机不按行程停降?在何处停降?为何这样做?”
“你看过《星际争霸战》吗?”尼克.霍普维忽然问。
“圆领仔”的脸孔充满愤怒的血液,转过身体。他的表情意味着:他相信这个英国人显然疯了。“他在鬼扯什么?”
“很棒的英国节目,”尼克说。“科幻小说。探险奇异的新世界,就像那显然存在于你脑中的那个世界。要是你不立刻闭上你的嘴,你这大白痴,我就会很乐意让你见识见识史波克先生有名的煅冶工夫,把你关在里面睡觉。”
“你不能这样跟我讲话!”“圆领仔”咆哮着。“你知道我是谁吗?”
“当然知道,”尼克说。“你是一个心地卑鄙的小混混,把自己的登记证误认为了不得的证件,自称是开天辟地以来最重要的人物。其实你也吓得要命。这倒没伤害,但你确实妨碍别人了。”
“圆领仔”的脸孔凝聚着血液,布利安唯恐他的整个头会爆炸开。他有一次看了一部电影,里面就发生这种事情。他不想在实际生活中看到这件事。“你不能这样对我说话!你甚至不是一位美国公民!”
尼克.霍普维移动得很快,布利安几乎看不到发生什么事。有一会儿,这个穿圆领运动衫的男人对着尼克的脸孔吼叫着,而尼克则自在地站在布利安身旁,两只手放在熨过的牛仔裤的臀部地方。一会儿后,“圆领仔”的鼻子就被紧紧地夹在尼克右手的第一根手指和第二根手指之间。
“圆领仔”努力要挣脱开。尼克的指头夹紧……然后他的手微微转动,模样就像一个人旋紧螺丝,或者转紧闹钟的发条。“圆领仔”吼叫着。
“我可以把它扭断的,”尼克轻声地说。“世界上最容易的事,真的。”
“圆领仔”努力要向后跃动。他的双手击打尼克的手臂。但没有用。尼克又扭转着,“圆领仔”又吼叫。
“我不认为你听到我说了。我可以把它扭断的。你了解吗?如果你了解,就表示一下。”
他第三次扭动“圆领仔”的鼻子。
这一次“圆领仔”不只是吼叫;他尖叫。
“哦,哇塞,”神情茫然的女孩在后面说。“鼻子抓得可真紧。”
“我没有时间讨论你的商务约会,”尼克轻声对“圆领仔”说。“我也没有时间处理歇斯底里假装成来势汹汹。我们这儿出现了一种令人困惑的险恶情势。你,先生,显然无助于解决问题,而我无论如何不想让你成为问题的一部分。因为,我要把你送回主舱。这位穿红衬衫的男士——”
“我叫唐.加夫尼,”穿红衬衫的男士说。他看起来非常惊奇,就像布利安也感觉非常惊奇一样。
“谢谢你,”尼克说,他仍然以那种惊人的模样紧捏住“圆领仔”的鼻子,现在布利安可以看到一条血丝出现在那人被夹紧的一个鼻孔中。
尼克把他拉得更近,以一种热情、亲密的声音说话。
“这儿这位加夫尼先生将要护送你走。一旦你到达主舱,我的混小子朋友啊,你就坐在一个座位上,把你的安全带紧紧系在你的身体中央。以后,等这位机长确定我们不会飞进一座山、一幢建筑物,或者另一架飞机,我们就可以详细讨论我们现在的情势。无论如何,目前你的介入是不需要的。你了解我告诉你的一切吗?”
“圆领仔”发出痛苦、愤怒的吼叫。
“如果你了解,请惠赐拇指向上举的手势。”
“圆领仔”举起一只拇指。布利安看到他的指甲剪得很整齐。
“很好,”尼克说。“还有一件事。当我放开你的鼻子时,你可能会觉得想要报仇。这样的感觉是很好的。发泄这种感觉则是很可怕的错误。我要你记得:我在你鼻子上所做的事,我也同样能够轻易地施加在你的睾丸上。事实上,我可以把它们扭转得很厉害,等我放开时,你可能会像一架小孩的飞机一样在机舱中飞来飞去。我希望你跟这位叫什么来着的先生离开。
他露出询问的神色看着穿红衬衫的男人。
“加夫尼。“穿红衬衫的男人又说一次。
“加夫尼,对了。抱歉。我希望你跟加夫尼先生离开,不要抗议,不要一心一意想要反驳。事实上,只要你说出一句话,你就会自讨到目前还未领受到的苦吃。如果你了解这一点,请竖起拇指。”
“圆领仔”很热烈的挥动拇指,有一会的时间,看来像一位拉肚子的急着找搭便车的人。
“那么。很好!”尼克说,放开“圆领仔”的鼻子。
“圆领仔”向后退,露出愤怒、困惑的眼神凝视着尼克.霍普维,看起来像一只猫刚被泼了一桶冷水。布利安不会为对方的愤怒所动。倒是那困惑的神色使他有点为“圆领仔”感到难过。他自己也感到非常困惑。
“圆领仔”举起一只手摸摸自己的鼻子,证实鼻子还在。细细的血丝——不比香烟上的拉带宽——从两边的鼻孔流出。指尖离开鼻子时沾着血;他看着沾血的指尖,露出不相信的神色。然后他张开嘴要说话。
“先生,要是我,我不会说话,”唐.加夫尼说。“这家伙说真的。你最好跟我一起来。”
他拉着“圆领仔”的手臂。有一会儿,“圆领仔”抗拒加夫尼轻微的扯动。他又张开嘴。
“这样不好,”那个神色茫然的女孩告诉他。
“圆领仔”闭起嘴,允许加夫尼引导他向后走到一等舱后面。他回头看了一次,眼睛张的很大,露出惊愕的神色,然后手指伸到鼻子下面。
同时,尼克已经完全不再对这个人感兴趣。他看出一扇窗子的外面。“我们好像在落矶山上面,”他说,“似乎在足够安全的高度上。”
布利安自己也看出窗外一会儿。是落矶山,没错,并且从外表看来,接近山脉中心。他估计他们的高度大约是三万五千尺。刚好大概是梅兰妮.崔佛尔告诉他的。所以他们没问题……至少到目前为止是如此。
“来啊,”他说。“帮我撞破这道门。”
尼克在门前面加入他的行列。“布利安,这部分的工作由我来主其事好吗?我有一些经验。”
“由我来好了。”布利安在心中怀疑着:尼克.霍普维怎么有扭转鼻子和撞开门的经验。他认为,其中也许说来话长。
“如果知道锁有多牢固,会有帮助的,”尼克说。“要是我们撞得太用力,就可能一直冲进驾驶舱里,无法煞住。我不想撞到无法经得起撞击的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布利安据实说。“可是,我不认为锁非常牢固。”
“好吧,”尼克说。“你转身面对我——你的右肩对门,对着我的左边。”
布利安照着做了。
“我来数。数到三时,我们一起用肩撞过去。我们进去时,你两腿微弯;要是我们撞击门较下面的地方,就比较可能撞开锁。不要使尽力量撞。大约一半的力量好了。要是这样不够的话,我们总是可以再来一次。知道吗?”
“我知道。”
那个女孩现在看起来稍微清醒,并且也进入情况了;她说:“我不认为他们把一只钥匙放在擦鞋垫或任何东西的下面,会吗?”
尼克看着她,露出惊奇的神色,然后又转回来看布利安。“他们有可能把一只钥匙放在什么地方吗?”
布利安摇头。“恐怕没有。这是一种反恐怖分子的预防措施。”
“当然,”尼克说。“当然是这样。”他看看女孩,眨眨眼。“但你还是在使用你的头脑。”
女孩犹豫地对他微笑。
尼克又转向布利安。“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好,一……二……三!”
他们冲向门,完全在同一个时刻弯腿,然后撞上门,门打开来,容易的程度真是荒谬。服务区和驾驶舱之间有一段小小的端缘——至少短了三寸,不能算是一个梯级。布利安的鞋缘碰到了这段端缘,要不是尼克抓住他的肩膀,他会侧身跌进驾驶舱中的。这个人动作快得像一只猫。
“好了,”他说,更像是对自己说,而不是对布利安说。“我们来看看这儿的情况,好吗?”
驾驶舱空空的。布利安往里看,手臂和颈部起了鸡皮疙瘩,刺痛他。一架767能够以自动驾驶的方式飞行数千里,使用已经输入进其惯性导航系统中的讯息——天知道他自己曾经以这种方式飞行足够多的里数——知道这一点倒是很好,但是,看到两个座位空空的,那又是另一回事。就是这种情况使他不寒而栗。他在整个飞行生涯中不曾看到机上一个空空的驾驶舱。
现在他看到了。驾驶员的控制器自动移动着,进行必要的极精密修正,让飞机保持在前往波士顿的计划航道上。仪器板是绿色的。位于飞机高度指示器上的两个小翼,在人工水平线上显得很稳定。两个向前倾斜的小窗之外,有十亿颗星星在清晨的天空中闪闪发亮。
“哇塞。”那个十几岁的女孩轻声说。
“咕——咦,”尼克在同一时刻说。“朋友,看看这儿。”
尼克指着驾驶座左椅臂旁边的控制操作台,上面有一杯喝了一半的咖啡。咖啡旁边是一片被咬了两口的丹麦糕饼。布利安的梦境一闪之间回归,他的身体剧烈的发抖。
“事情发生得很快,无论是什么事情,”布利安说,“看看那儿。还有那儿。”
“他先指着正驾驶的椅座,然后指着副驾驶的座位。两只腕表在控制器的亮光中闪亮着,一只是防压的劳力士,另一只是显示数字的普尔萨。
“如果你们要表的话,你可以挑选,”他们后面有一个声音说。“那儿有数以吨计的表。”布利安别过头,看到了亚伯特.考斯纳,他戴着小小的黑色便帽,穿着“硬岩餐馆”T恤,看起来很端整,很年轻。站在他身边的是那位穿着磨破的运动上衣的年老男士。
“真的吗?”尼克问。他似乎第一次不再显得很镇定。
“手表、珠宝以及眼镜,”亚伯特说。“还有皮包。但最怪异的事情是……有些东西我确知是属于内部的,像是外科用别针,以及心律调整器。”
尼克看着布利安.恩格尔。这个英国人显然脸色变白了。“我一直在约略地做出同样的假定,就像我们那位粗鲁而多嘴的朋友所做的假定,”他说。“也就是说,当我们在睡觉时,飞机基于什么理由在什么地方降落了。大部分的旅客——以及工作人员——下机了。”
“飞机降下的那一刻,我就会醒过来的,”布利安说。“这是习惯。”他的视线无法离开空空的座位,还有那喝了一半的咖啡、吃了一半的丹麦糕饼。
“一般来说,我也是如此,”尼克同意,“所以我认为自己的饮料中被掺上毒品。”
我不知道这个家伙是靠什么维生的,布利安想着,但是他确实不是卖旧车的。
“没有人在我的饮料中下毒,”布利安说,“因为我并没有要饮料。”
“我也没有。”亚伯特说。
“无论如何,不可能在我们睡觉时落地又起飞,”布利安告诉他们。“你可以藉自动驾驶的方式飞行一架飞机;协和式客机能够以自动驾驶的方式落地,但起飞就需要人力了。”
“那么,我们是没有落地了。”尼克说。
“没有。”
“那么,布利安,他们都到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布利安说。他走到正驾驶的椅座,坐了下来。
“第29班次”正在以三万六千尺的高度飞行,就像梅兰妮.崔佛尔所告诉他的,航向是090。从现在起一两小时,当飞机更往北飞行时,这个高度就会改变。布利安取了导航员的航行图,看着飞行速度指示表,做了一连串迅速的计算。然后他戴上耳机。
“丹佛中心,这是‘美国豪气第29班次’,结束?”
他轻弹套环……听不到什么,什么都没有。没有静电干扰声;没有震颤碰触声;没有地上管制的声音;没有其他飞机的声音。他检视收发报机装配:7700,很正常。然后他轻轻弹回套环,以便再度通讯。“丹佛中心,请传话进来,这是‘美国豪气第29班次’,重复‘美国豪气重型’,我有困难,丹佛,我有困难。”
弹回套环,以便接收。倾听着。
然后布利安做了一件事,使得亚伯特.“老大”.考斯纳的心在恐惧中跳得更快:他用手的后端击打无线电设备下面的控制仪器板。波音767是一种高科技、最新式的客机。人们并不以这种方式来动作这样一架飞机上的设备。当你在奇旺尼斯大拍卖中以一块钱的代价买了一台旧“菲尔歌”收音机,拿回家后却不能听,此时你才会像这位驾驶员刚刚所做的那样乱敲一气。
布利安又试丹佛中心。没有反应。完全没有反应。
到这个时刻为止,布利安都显得很茫然,非常困惑。现在,他也开始感到惊恐了——感到真正的惊恐了。在现在之前,他一直没有时间感到惊吓。他希望情况仍然是如此……但其实不然。他把无线电机轻弹到紧急波段,又试一次。没有反应。这等于是在曼哈顿拨911,结果却听到录音答话,说每个人都去度周末了。当你在紧急波段上要求帮助时,你总是会得到迅速的反应的。
“至少到目前为止是如此。”布利安想着。
他把开关转到UNICOM——民间驾驶员利用这部分获得小机场落地资讯。没有反应。他倾听着……完全没有听到什么。不可能如此的。民间驾驶员都在电话线上像白头翁一样吱吱喳喳地谈个不休。“吹笛人”里的女孩想知道天气如何。“色斯纳”里的那个家伙要是找不到一个打电话给妻子,告诉她说,他要带回三份额外赠送的食品当晚餐,他就会扑通一声坐回座位,动也不动。“李尔”里的那些家伙要亚华达机场服务台的那个女孩,告诉他们的包机乘客说,他们会迟到十五分钟,并且为了激励他们的士气,要告诉他们说,他们仍然来得及到芝加哥看棒球赛。
但是现在这些人都不讲电话了。所有的白头翁似乎都飞走了,电话线没人光顾。
他回弹到FAA紧急波段。“丹佛传话进来!现在就传话!这儿是‘AP第29班次’,你回答我,他妈的!”
尼克碰碰他的肩膀。“不要冲动,朋友。”
“狗不吠叫!”布利安狂乱地说。“这种事是不可能的,但就是发生了!天啊,他们在做什么啊,发生干他的核子战争吗?”
“不要冲动,”尼克又说一次。“稳定下来,布利安,告诉我是什么意思:狗不吠叫。”
“我是指丹佛管制中心!”布利安叫着。“那只狗!我是指FAA紧急波段!那只狗!UNICOM,也是那只狗!我不曾——”
他又轻弹另一个开关。“这儿,”他说,“这是中短波波段。它们应该正在扑向彼此的身体,像一条炎热人行道上的青蛙,但是我却什么也接收不到。”
他又轻弹另一个开关,然后抬起头看已经挤靠过来的尼克与亚伯特.考斯纳。“丹佛之外没有VOR信号。”他说。
“意思是?”
“意思是我没有无线电,我没有丹佛导航信号,而我的仪器板却显示:一切都非常正常。这可真是狗屎。一定是。”
一种可怕的想法开始在他心中浮现,像一具肿胀的尸体浮到一条河流的河面。
“嘿,小伙子——看看窗外。飞机的左边。告诉我,你看到什么。”
亚伯特.考斯纳望出去。他看了很长时间。“没有什么,”他说。“完全没有什么。只是落矶山的末段以及平原的开始。”
“没有灯光?”
“没有。”
布利安腿感觉微弱无力,勉强站起来。他往下看了一会。
最后尼克.霍普维安静地说:“丹佛不见了,不是吗?”
布利安从导航员的航行图,以及他的机内航行装备中获知:他们现在应该飞行在丹佛以南不到五十里的地方……但他在飞机下面只看到没有特点的黑色风景,标志“大平原”的开始。
“是的,”他说。“丹佛不见了。”
驾驶舱中有一会儿完全沉寂无声,然后尼克.霍普维转向无所事事的旁观者——现在包括亚伯特、那个穿破旧运动上衣的男人,以及那个年轻女孩。尼克活泼地拍拍两手,像是幼稚园老师。他讲话时,口气也像幼稚园老师。“好吧,各位!回到你们的座位。我想我们这儿需要一点安静。”
“我们是很安静啊,”女孩表示异议,并且表现的相当有理性。
“我想,这位男士真正的意思不是安静,而是一点隐私,”穿着破旧运动上衣的男人说。他的语气很文雅,但他那温和中透露忧虑的眼光,却紧盯着布利安。
“我正是这个意思,”尼克表示同意。“请吧!”
“他会没问题吧?”穿破旧运动上衣的男人低声问。“他看起来很难过的样子。”
尼克以同样亲密的口吻回答。“是的,”他说。“他会很好的。我会注意。”
“来啊,孩子们,”穿破旧运动上衣的男人说。他一只手臂放在女孩的肩上,另一只放在亚伯特的肩上。“我们回去坐下来。我们的驾驶员有工作要做。”
就布利安.恩格尔而言,他们甚至不必要短暂地放低声音。布利安可能像一只鱼在一条河中吃食物,有一群鸟儿飞过头上,声音可能传到鱼身上,但他确定不会去看重它。他正忙着处理无线电波段,把一个导航接触点转到另一个导航接触点。这样做并没有用。没有丹佛,没有科罗拉多温泉;没有奥马哈。全都没有了。
他能够感觉到汗珠像眼泪一样滴到脸颊,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衬衫黏在背上。
我一定嗅起来像一只猪,或者一只——
然后他灵光一闪,转到了军用飞行物波段——虽然规则明白禁止他这样做。“战略空军总司令部”实际上拥有奥马哈。他们一会远离空中。他们也许会要他避开他们干它的频率,也许会威胁要把他告发到FAA,但布利安会很高兴接受这一切。也许他会是第一位告诉他们说:整个丹佛城显然去度假了。
“空军管制中心,空军管制中心,这是‘美国豪气第29班次’,我们这儿有问题,一个大问题,你了解吗?结束。”
也是没有狗吠叫。
就在此时,布利安感觉到一种什么——像是一种闪电——开始闯进他内心深处。也就在此时,他觉得自己整个思绪结构开始慢慢滑向一种黑暗的深渊。
这时,尼克.霍普维一只手抓着布利安肩膀很高的地方,靠近颈子的部分。布利安在他的座位上跳起来,几乎大声叫出来。他转头,发现尼克的脸孔离自己的脸孔不到三寸的距离。
“现在,他要抓住我的鼻子,开始扭转它。”布利安想着。
尼克并没有抓住他的鼻子,只是以十分强烈的口气说话,眼睛不畏缩地紧盯着布利安的眼睛。“朋友,我在你严重看到一种神色……但是,我不必看你的眼睛就知道那种神色存在。我可以从你的声音中听到,可以从你坐在座位上的样子看到。现在听我说,并且听清楚:不得惊慌。”
布利安凝视他,看到那种蓝色眼光,僵住了。
“你了解我的意思吗?”
他很费劲地说话。“尼克,如果一个人会惊慌,他们就不会让他做我藉口谋生的这种工作。”
“我知道这一点,”尼克说,“但这是一种特殊的情况。无论如何,你需要记住:在这架飞机上有十二个或更多的人在,你的工作不是跟平常一样:让他们全都安全着陆。”
“你不必要告诉我我的工作是什么!”布利安回嘴。
“恐怕是必要,”尼克说,“但是你现在看起来百分之百好多了,我这样说感觉很欣慰。”
布利安不只是看起来好多了;他又开始感觉好多了。尼克等于把一只别针戳进最敏感的地方——他的责任感。“正是他想要戳我的地方。”他想着。
“尼克,你是做哪一行维生的?”他问,声音有点颤抖。
尼克仰起头笑着。“下级专员,英国大使馆,老头子了。”
“像我姑妈的帽子。”
尼克耸耸肩。“嗯……我的文件上是这么写着,我想那是够好了。如果文件是写别的,我想会是‘女皇陛下的机械匠’。我修好需要修好的东西。现在是指你。”
“谢谢你,”布利安感动地说,“但我修好了。”
“那么好吧——你想做什么?你能够不要那些地上定向波玩意儿就进行导航吗?你能避开其他飞机吗?”
“我是能够用机上的设备进行导航,”布利安说。“至少其他飞机——”他指着雷达荧幕。“这个狗娘养的说,并没有任何其他飞机。”
“可是也许有,”尼克轻声说。“也许那无线电和雷达乱掉了,至少目前是如此,布利安,你提到核子战争。我想,如果曾有一次核子交战,我们是会知道的。但这并不意味说:没有某种意外。你熟悉所谓的电磁脉冲吗?”
布利安有短暂的一会儿想到梅兰妮.崔佛尔。“哦,我们已经获得报告,莫雅维沙漠上方有北极光。也许你想醒着看看。”
可能是这种情况吗?一种怪诞的天气现象?
他认为这是可能的。但是,如果是如此,他怎么没在无线电上听到静电干扰呢?雷达银幕上怎么没有电波干扰呢?为何是这种死寂的空白呢?他不认为北极光造成了一百五十名到两百名旅客的消失。
“嗯?”尼克问。
“尼克,你是一名机械匠,”布利安终于说,“但我不认为是电磁脉冲。所有机上的设备——包括方向装置——似乎都运作得很好。”他指着罗盘上的数字显示。“要是我们经历电磁脉冲,那宝贝会乱成一团。但是它却死寂不动。”
“就是这样了。你想继续飞到波士顿吗?”
“你想……?”
听到他这样说,布利安最后的一点惊慌消失殆尽了。“没有错。”他想着。“我现在是这艘船的船长……最后,归结起来就是如此。你首先就应该提醒我这一点,我的朋友,为我们两人省了很多麻烦。”
“黎明时的罗根机场,我们不知道我们下面的乡村情况如何,也不知道世界其余地方情况如何。完全不知道。”
“那么,我们的目的地是哪里呢?或者,你需要时间来考虑这件事吗?”
布利安不需要时间来考虑这件事。现在,他所需要去做的其他事情,开始出现头绪了。
“我知道,”他说。“我想是跟乘客谈谈的时候了。无论如何,更留下来的少数乘客谈谈。”
他拿起麦克风,就在此时,那个一直在商务舱睡觉的秃头男人,把头探进驾驶舱中。“你们中哪一位男士请好心告诉我:这架飞机上所有服务人员都怎么样了?”他暴躁地问。“我小睡了一下,很舒服……但是现在我要吃晚餐。”
狄娜.贝尔曼感觉好多了。有其他人在她四周,感觉到他们在场,令人舒慰,这真好。她坐在一小群人之中,包括亚伯特.考斯纳、罗蕾尔.史蒂文生,以及那个穿着破旧运动上衣的男人——他自我介绍叫罗伯特.任金斯。他说,他写了四十本以上的侦探小说,此行是要到波士顿向一群侦探小说迷发表演讲。
“现在,”他说,“我自己卷进了一椿侦探案件中,比起我自己所敢写出的侦探故事,真是过份很多呢。”
这四个人坐在中央的部分,靠近主舱的前部。那个穿圆领运动衫的男人坐在几排远的右边走道,一条手帕遮着自己的鼻子(鼻子实际上已在几分钟前不再流血了),在自我陶醉中喷着烟。唐.加夫尼坐在附近,不自在地监视着他。加夫尼只说了一次的话,问“圆领仔”叫什么名字。“圆领仔”没有回答。他只是从皱成花球状的手帕上方投出强烈凶恶的眼光,凝视着加夫尼。
加夫尼没有再问。
“有谁略微知道这儿是怎么回事吗?”罗蕾尔几乎请求着。“我明天才要开始十年来的第一次真正假期,现在竟然发生这种事。”
史蒂文生小姐说话的时候,亚伯特刚好凝视着她,当她说过这是她十年来第一次真正的假期时,他看到她的眼光忽然转移到右边,迅速眨了三、四次,好像一粒灰尘飞进其中一只眼睛。他心中有一种强烈的想法,很强烈,所以是一种很确定的想法:这个女人在说谎。基于某种理由,这个女人是在说谎。他更仔细地看着她,并没有看到真正不寻常的地方——这个女人的美正在褪色,她正要从二、三十岁的年华快速地进入中年(在亚伯特看来,三十岁确实是中年的开始),她不久就要变得没有血色,不曾令人注意。但是她现在有血色;她的脸颊炽然着鲜血血色。他不知道她的谎言有何意味,但是他可以看出:谎言暂时重振她漂亮的模样,使她几乎臻至美丽的境地。
“这个女人应该更时常说谎,”亚伯特想着。然后,在他或其他人还来不及回答她时,布利安的声音从头上的扩音器中传过来。
“各位女士先生,我是机长。”
“机长个鬼。”“圆领仔”咆哮着。
“闭嘴!”加夫尼在走道对面叫着。
“圆领仔”看着他,吃了一惊,气焰消减下来。
“你们都确实知道,我们目前面对一种极为奇异的情况,”布利安继续说。“你们不必我来加以说明;你们只要看看自己四周就能够了解。”
“我什么都不了解。”亚伯特喃喃地说。
“我还知道一些其他的事。这些事恐怕不会真正有助于你们,但是既然我们一起处在这种情况中,我就想要尽可能地坦白。我没有驾驶舱对地上的通讯。大约五分钟以前,我们本来应该能够从飞机上看到丹佛的灯光。但我们却看不到。现在我愿意做出的唯一结论是:下面的丹佛那儿有人忘记付电费。除非我们再知道稍微多一点,不然我认为这是我们之中任何人应该做出的唯一结论。”
他停下来。罗蕾尔正握着狄娜的手。亚伯特发出肃然起敬的低沉口哨声。侦探小说作家罗伯特.任金斯梦幻似地凝视空间,两手放在大腿上。
“这一切都是坏消息,”布利安继续说。“好消息是这样的:飞机没有受到伤害,我们有很多的燃料,并且我有资格驾驶这种型式的飞机。也有资格降落这种型式的飞机。我想我们全都同意:安全降落是我们的第一要务。除非我们完成这件事,不然我们什么都不能做;我要你们相信,此事做得到。”
“我要传达的最后一件事是:现在我们的目的地将是缅因州的班果尔。”
“圆领仔”急遽地端坐起来。“什——么?”他吼叫着。
“我们的机内导航设备收信信号很清楚,但是我们也使用导航定向波——VOR——我就不能说也是如此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不选择进入罗根机场上空,因为我无法籍着无线电唤起在空中或在地上的任何人。飞机的无线电设备似乎在动用着,但在现今的情况下,我不认为我能够依靠它的外表所显示的情况。班果尔飞机场有以下优点:短途的进路是飞越陆地,不是水面;空中交通量比我们预计到达的时间,大约早晨八点半,会少很多——假定有任何空中交通的话;而BIA,也就是以前的道伍空军基地,拥有美国东岸最长的商用跑道。我们的英国和法国朋友在他们无法把协和式飞机飞进纽约时,都到那儿降落。”
“圆领仔”咆哮着:“我今天早晨九点钟在‘慎用人寿’有一个重要的商务会议,我不允许你飞到一个二流的缅因州飞机场!”
狄娜跳起来,然后身体避开“圆领仔”的声音所在地方,脸颊压在罗蕾尔.史蒂文生的胸房上。她并没有在哭——无论如何还没有——但是罗蕾尔感觉到她的胸膛开始抽动。
“你听到我说的吗?”“圆领仔”在吼叫着。“我要到达波士顿,讨论一笔非常大的证券交易,我无论如何要准时到达!”他解去安全带,开始站起来。他的脸颊发红,前额像蜡一样白,眼中透露一种空茫的神色,罗蕾尔觉得极为恐怖。“你了——”
“请不要这样,”罗蕾尔说。“先生,请不要这样,你把这个小女孩吓坏了。”
“圆领仔”转过头,那种令人不安的茫然眼光落在她身上。罗蕾尔本来可以等的。“把这个小女孩吓坏了?我们正要到藉藉无名地方的一个弱烂飞机场,你必须担心的就是——”
“坐下来,闭嘴,否则我就给你一拳,”加夫尼说,站了起来。他至少比“圆领仔”大二十岁,但是他体重较重,并且胸膛宽阔很多。他已经把红色法兰绒衬衫的袖子卷到手肘;当他的手握成拳头时,前臂的肌肉鼓了起来,看起来像一个才刚要退休的伐木工人。
“圆领仔”的上嘴唇抽离牙齿。这种像狗一样的狰狞表情吓坏了罗蕾尔,因为她不认为这个穿圆领运动衫的男人知道自己露出了凶恶的神色。在这些人之中,她第一个怀疑这个人可能疯了。
“老爹,我不认为你自己一个人做的来。”他说。
“他不必自己一个人做。”说话的是商务舱的那个秃头男人。“要是你不闭嘴,我自己也来给你一拳。”
亚伯特.考斯纳鼓起勇气,说道,“我也是,你这个白痴。”说完心中松了一大口气。他感觉自己像阿拉摩战役中的一员,越过特拉维斯上校在地上所画的那条线。
“圆领仔”环顾四周。他的嘴唇在那种像狗一样的怪异咆哮中扬起又垂下。“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全都与我过不去。很好。”他坐下来,粗野地凝视着他们。“但是,如果你们知道有关南美证券市场中的任何事情——”他没有说完。旁边座位的椅臂上栖息着一条鸡尾酒餐巾。他拿了起来,看了看,开始拉扯着它。
“不必要这样子,”加夫尼说。“先生,我不是天生粗暴的人,性向也不是如此。”他努力要使说话的口气显得很愉快,罗蕾尔这样想,但其中透露了机警,也许也透露了怒气。“你应该放松心情,不要冲动。往好处想吧!航空公司也许会退还你这趟旅程的全额票价。”
“圆领仔”的眼光短暂地投向唐.加夫尼的方向,然后转回鸡尾酒餐巾。他不再拉扯着纸餐巾,开始把它撕成长长的片段。
“这儿有人会使用厨房中的小炉子吗?”“秃头仔”问,好像没有发生什么事。“我要吃晚餐。”
没有人回答。
“我想是没有人,”秃头的男人悲伤地说。“这是专业化的时代。活在这个时代真令人羞愧。”“秃头仔”说完这句富有哲理的话,再度走回商务舱。
罗蕾尔往下俯视,看到狄娜.贝尔曼那有着红色时髦塑胶镜架的墨镜边缘下面,两颊沾湿了泪水。罗蕾尔忘记了自己的一点恐惧与困惑。至少短暂地忘记,她拥抱着这个小女孩。“不要哭,亲亲——那个人只是情绪不稳。他现在比较好了。”
“要是你说‘坐在这儿,看起来被催眠的样子,同时把一条纸餐巾撕成细片’是‘比较好’的话。”她这样想。
“我很怕,”狄娜低声说。“我们在那个男人看来全像是怪物。”
“不,我不这样认为,”罗蕾尔说,感到很惊奇,有点不知所措。“你为何要这样想?”
“我不知道,”狄娜说。她喜欢这个女人——从听到她的声音的那一刻就喜欢她——但是她不想告诉罗蕾尔说,有很短暂的一会儿,她曾“看到”他们(包括她自己)全都回头看着这个大声说话的男人。她曾经置身于这个大声说话的人的身体里面——他的名字叫吐姆斯先生,或唐尼先生,或者类似这样的名字——在他看来,他们就像一群邪恶、自私的侏儒。
要是她把这样的事情告诉李小姐,李小姐会认为她疯了。狄娜刚遇见的这个女人,当然也会跟李小姐一样认为她疯了。
所以狄娜没有说什么。
罗蕾尔吻了女孩的脸颊。她的嘴唇触碰到热热的皮肤。“不要怕,亲亲。我们的情况顺利——你难道感觉不出来?——几个小时后,我们又会安全地降落在地上了。”
“很好,可是我要维琪阿姨。你认为她在哪里呢?”
“我不知道,亲亲,”罗蕾尔说。“我希望我知道。”
狄娜又想到那个吼叫的男人所看见她自己的脸孔:邪恶的脸孔、残忍的脸孔。她想到这个男人看见她自己的脸孔,那是一个像猪一样的脸孔,眼睛藏在大大的黑色镜片后面。她的勇气丧失了,她开始在沙哑、痛苦的啜泣中哭了出来,使罗蕾尔也很伤心。她抱住这个女孩,因为她想到这样做;不久,她自己也在哭了。她们一起哭了将近五分钟,然后狄娜又开始镇定下来。罗蕾尔看看那位瘦细的年轻男孩——他的名字或者叫亚伯特,或者叫亚尔文,记不得是哪一个——看到他的眼睛也是湿湿的。他看到她在看她,于是他匆匆低头看自己的双手。
狄娜在最后的啜泣中喘了一口气,头部枕靠在罗蕾尔的胸房上。“我想,哭也没有用,是吗?”
“没有用,我想没有用,”罗蕾尔表示同意。“狄娜,你为何不试试睡觉?”
狄娜叹气——是一种微弱而不愉快的声音。“我不认为能够睡着。我刚才是在睡觉。”
我早就知道了,罗蕾尔心中想着。“第29班次”继续向东前进,高度三万六千尺,以时速超过每小时五百里飞行在黑暗的美国中部上方。
第三章
意外与统计数字。
演讲的压力。
降落开始。
推测的可能性。
1.
“那个小女孩大约一小时前说了一件有趣的事。”罗伯.任金斯忽然说。
同时,他所说的这个小女孩睡着了——尽管她怀疑自己是否能够睡着。亚伯特.考斯纳也一直在打盹,也许再度回到“墓石”那些神话中的街道了。他已经从头上的小隔间把小提琴盒取下来,横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手抓住它。
“哦!”他说,直起身子。
“抱歉,”任金斯说。“你在打瞌睡吗?”
“没有,”亚伯特说。“完全清醒。”两只布满血丝的大眼球转向任金斯,证明自己所说的话正确。两只眼睛下面各有一片阴影。任金斯认为他看起来有点像一只浣熊在搜索垃圾桶时被人吓着了。“她说了什么?”
“她告诉史蒂文生小姐说,她无法再睡觉,因为较早的时候她一直在睡觉。”
亚伯特凝视狄娜一会。“嗯,她现在睡着了。”他说。
“我看她是睡着了,但是这一点不是重点,亲爱的男孩啊。完全不是重点。”
亚伯特想要告诉任金斯先生说,“老大”.考斯纳——密西西比以西最快的犹太枪手,以及在阿拉摩战役中唯一活命的德州人——不大喜欢被人成为“亲爱的男孩”,然后又决定不说出来……至少目前不说出来。“那么,重点是什么?”
“我当时也是在睡觉。甚至机长——我是指我们本来的机长——还没转掉‘请勿吸烟’的灯之前就进入梦乡了。我总是那样子。无论在火车上、巴士、飞机——他们一开动马达,我就像婴儿一样睡着了。你呢,亲爱的男孩?”
“我怎么样?”
“你当时在睡觉吗?你也是在睡,不是吗?”
“嗯,是的。”
“我们当时全都在睡。那些不见的人当时全都醒着。”
亚伯特想了一想。“嗯……也许。”
“废话,”任金斯几乎快活地说。“我靠写侦探小说为生。推论是我的面包和牛油,你可以这样说。如果在所有的那些人被除掉时,有一个人醒过来,那么这个人就会大叫特叫,惊醒我们当中其余的人,你不认为吗?”
“我想是如此,”亚伯特在沉思中表示同意。“也许那个在很后面的家伙是例外。我不认为空袭警报会惊醒那个家伙。”
“好吧;我接受你的例外。但是,并没有一个人尖叫,有吗?并且没有一个人自动要把发生的事告诉我们其余的人。所以我推断,只有醒着的乘客被弄走。当然,还有工作人员。”
“好的,也许如此。”
“你露出困恼的神色,亲爱的男孩。你的表情好像在说:尽管这个想法很迷人,却不完全吻合你的想法。我可以问:为何不吻合吗?我遗漏了什么吗?”任金斯的表情好像在说:他不相信那是可能的,但是他的母亲教他要表现得文雅。
“我不知道,”亚伯特诚实地说。“我们中有多少人?十一位吗?”
“是的,算进后面那个家伙——那个昏睡的家伙——我们是十一个。”
“如果你说得对,难道不应该多一点吗?”
“为什么?”
但是亚伯特沉默不语,童年时代一种生动的影像突然向他袭来。他成长于宗教的混沌未明状态中,父母不是正统教徒,也不是不可知论者。他和哥哥们在成长过程中,都遵守大部分的包含传统(或律则,或无论是什么),他们接受犹太人的男孩坚信礼,并且父母都告诉他们说,他们的祖先是谁,他们来自何地,以及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在童年时代上教堂的经验中,亚伯特记得最清楚的故事是:法老遭遇最后的天谴——上帝的不祥清晨天使所强加的可怕礼物。
现在,他在心眼中看到那位天使不是移动在埃及上方,而是穿过“第29班次”,把其中大部分乘客抓到他可怕的胸房上……不是因为他们没有用一只羔羊的血涂抹他们的门楣(或者也许他们的椅背),而是因为……
为什么?因为为什么?
亚伯特不知道,但是他身体还是发抖。他希望自己不曾想到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古老故事。用掉我的“飞行常客优待票”吧,他想着。只是,那并不是很有趣。
“亚伯特?”任金斯先生的声音似乎从老远的地方传过来。“亚伯特,你没问题吧?”
“是的。只是在想事情。”他清清喉咙。“如果所有睡觉的乘客都被,你知道,被放过了,那么我们至少要有六十个人。也许更多。我是说这是‘红眼’。”
“亲爱的男孩啊,你曾……”
“你能够叫我亚伯特吗?任金斯先生。这是我的名字。”
任金斯轻拍亚伯特的肩膀。“抱歉。真的。我不是想要表现得神气。我是情绪不稳定;当我情绪不稳定时,我就容易退回……像一只乌龟把头缩进壳里。只是我缩进一种虚构之中。我相信自己在扮演菲罗.凡斯。他是一位侦探——一位伟大的侦探——是已故的了,S.S.凡.戴恩所创造出来的。我想你不曾读过他的作品。现今,几乎没有人在读他的作品,真可怕。无论如何,我向你道歉。
“不要紧。”亚伯特不舒服地说。
“你现在是亚伯特,从现在起将是亚伯特,”罗伯.任金斯承诺。“我刚才要问你:你以前乘坐过‘红眼’吗?”
“没有。我以前甚至不曾坐飞机横越这个国家。”
“嗯,我倒是有。很多次。只有几次我一反自己自然的性向,清醒了一会。大部分都是在我较年轻的时候,飞机里面比较吵杂。既然说了这么多,我不如揭露自己的不愉快经验:我第一横越大陆是乘坐环球航空公司的螺旋桨飞机,停了两次……加油。
“据我观察,很少人在乘坐这种班机的第一个小时睡觉……然后。大约每个人都睡着了。在人们没有睡着的那第一个小时中,大家都是在看风景、与妻子、先生或旅伴谈话,喝一两杯——”
“你的意思是说,先安顿下来,”亚伯特提示。任金斯先生正在说的事情,他认为完全有道理,只是他自己并没有先安顿下来;他对于即将来临的行程以及等着他的新生活感到很兴奋,所以前几个晚上几乎没有睡。结果,在767一离地时,他就很快睡着了。
“为他们自己准备小小的窝,”任金斯表示同意。“你注意到驾驶舱外面的饮料手推车吗?亲——亚伯特?”
“我看到它在那儿。”
任金斯的眼睛闪亮。“是的,真的——不是看到它,就是跌倒在它上面。但是你真的注意到它了吗?”
“我想是没有——恐怕你看到了我没有看到的什么。”
“不是眼睛在注意,而是心智,亚伯特,受过训练的推论心智。我不是歇洛克.福尔摩斯,但是我确实注意到,那推车刚从存放它的小房间中被取出来,而前次飞行使用过的玻璃杯,仍然堆在底端的架子上。我根据这一点做出了以下的推论:飞机起飞时很平稳,往巡航速度爬升,而自动驾驶装置很幸运已被预定。然后机长转熄安全带灯。这时大约飞行了三十分钟,如果我读讯号正确的话——大约是太平洋日光时间凌晨一点钟。当安全带灯转熄时,空中小姐站起来,开始她们的第一项工作——在大约两万四千尺且正在上升的高度中,为一百五十名旅客准备鸡尾酒。同时正驾驶已经设定自动驾驶,让飞机爬到三万六千尺,以某某行进方向向东飞行。一些乘客——事实上是我们十一个人——已经睡着。至于其余的,也许有的在打盹(但程度不很深,不会不知道所发生的任何事),其余的全部很清醒。”
“在准备他们的窝。”亚伯特说。
“正是!准备他们的窝!”任金斯停下来,然后透露一点夸大其词的口气补充说:“然后,它就发生了!”
“什么发生了,任金斯先生?”亚伯特问。“你对于发生的事有任何了解吗?”
任金斯有好长的时间没有回答;当他再回答时,声音已不再透露出那种有趣的成份了。亚伯特听他说着,第一次了解到:在微微戏剧性的表面之下,罗伯.任金斯其实就像亚伯特自己那样惊恐。他发现自己并不介意这点:这样使得这位穿破旧运动衣的侦探小说作家似乎显得更真实。
“有关锁着的房间的侦探故事是最纯粹的推论故事,”任金斯说。“我自己曾写了一些这样的故事——老老实实说,不止一些——但我不曾想到会成为这样一个故事的一部分。”
亚伯特看着他,想不到要回答什么。他记起福尔摩斯探案中的一个故事《有斑点的带子》。在那个故事中,一条毒蛇经由一截通风管进入那有名的锁着的房间。不朽的福尔摩斯甚至不必唤醒自己所有的脑细胞,就解决了那个问题。
但是,纵使“第29班次”的头上行李隔间满是毒蛇——挤满了毒蛇——尸体又在何处呢?尸体又在何处呢?恐惧的感觉再度爬进他身体之中,似乎从两腿上升,朝他的要害部位前进。他想到:在这之前,他整个一生中都感觉自己像那位有名的枪手“老大”.考斯纳。
“如果只是飞机的话,”任金斯继续轻声地说,“我想我是能够想出一段情节来——毕竟,这是我这大约二十五年以来赚取每日生计的方法。你想听听这样一段情节吗?”
“当然。”亚伯特说。
“很好。让我们说,一个秘密的政府组织,像‘工作坊’,决定要进行一种实验,而我们是被实验的对象。就这种情况而言,这个实验的目的可能是要记录一件事:严重的精神和情绪压力对很多一般美国人会造成什么影响。他们——主持这个实验的科学家——在飞机的氧气系统中加上一种无臭的催眠毒品——”
“有这种东西吗?”亚伯特问,露出很感兴趣的样子。
“确实有,”任金斯说。“迪艾泽林就是一种。美索普罗米诺是另一种。我记得有些喜欢自认为‘心智严谨’的读者,嘲笑萨克斯.罗梅尔所写的传奇小说。他们称这种小说为最可耻的小说,只是令人气喘心跳的闹剧。”任金斯慢慢地摇头。“现在,由于生物学的研究,以及以字母为代号的机构,诸如CIA(中央情报局)和DIR(国防情报署)等所表现的偏执狂,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可能是萨克斯.罗梅尔的最恶劣梦魇。
“迪艾泽林实际上是一种神经毒气,它是最佳的一种,效应很快。在释放进空气中后,每个人都会睡着,除了驾驶员,他经由面罩呼吸一种不被污染的空气。”
“但是——”亚伯特开始说。
任金斯微笑,举起一只手。“我知道你要提出什么异议,亚伯特,我能够加以说明。可以吗?”
亚伯特点头。
“驾驶员将飞机降落——就说是内华达州一个秘密飞机场吧。当气体释放时醒着的那些乘客——当然还有空中小姐——由穿白色‘危险细菌’服装的凶恶人员强迫下机。那些在睡觉的乘客——你和我包括在内,我的年轻朋友——继续睡觉,只是睡得比以前熟。驾驶员然后把‘第29班次’回归到它适当的高度和方向。他自动驾驶体系。当飞机到达落矶山时,气体的效果开始减弱。迪艾泽林是一种所谓的清净毒品,不会留下明显的后遗症。换言之,没有副作用。驾驶员经由他的内部通话装置,能够听到那个小盲女叫着她的阿姨。他知道她会惊醒其他人。实验就要开始。所以他站起来,离开驾驶舱,把门在身后关起来。”
“他怎么可能这样做?外面并没有门把。”
任金斯挥挥手,表示多此一问。“世界上最简单的事了,亚伯特。他使用一片黏胶带,黏在外面。一旦门从里面栓上,它就锁住了。”
一抹表示赞赏的微笑在亚伯特的脸上展开来——然后冻结了。“那样的话,驾驶员就是我们其中一个人了。”他说。
“是,也不是。在我的情节中,亚伯特,驾驶员就是这位驾驶员。是刚好在机上的这位驾驶员——假装是免费乘坐到波士顿。当预期的灾难果真发生时,坐在头等舱离驾驶舱不到三十尺的这位驾驶员。”
“恩格尔机长。”亚伯特以惊恐的低沉声音说。
任金斯以愉快但自满的声调回答,像是一位几何学教授,刚在一个特别困难的定理的证明下面写下“谨此作答”。“恩格尔机长。”他表示同意。
他们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圆领仔”露出闪亮、狂热的眼神看着他们。现在,“圆领仔”从自己前面的座位口袋中取了一本机上杂志,扯下封面,开始缓缓把它撕成长条。他让长条飘落到地上,跟纸餐巾的碎片一起聚集在他的棕色便鞋四周。
他的嘴唇在动着,但没有发出声音。
如果亚伯特曾研讨新约,他就会了解扫罗——最热心于迫害早期基督教徒的人——在前往大马士革的途中眼睛的阴翳掉落时,心中所必然会有的感受。他兴致勃勃的凝视着任金斯,所有的睡意都从脑中消除了。
当然,当你想及此事,或者当像任金斯这样的人——无论他穿或不穿破旧的运动上衣,都显然是真正聪明的人——为你想及此事,你会发觉,此事是太大了,或者太明显了,不能错过的。“美国豪气第29班次”上几乎所有的乘客和工作人员,在莫雅维沙漠和北美大陆分水岭落矶山之间消失了……但少数生存的人之一刚好是——惊奇,惊奇!——另一位“美国豪气”驾驶员;根据他自己说,他“有资格驾驶这种型式的飞机——也有资格降落这种型式的飞机。”
任金斯一直严密地注视着亚伯特,现在他微笑了。在那种微笑之中并没有透露很多幽默的成份。“是一种很诱人的情节,”他说,“不是吗?”
“我们一降落,就必须逮住他,”亚伯特说,一只手狂热地搔着脸的一边。“你、我、加夫尼先生,以及那个英国家伙。他看起来很凶。只是……如果这位英国人也是其中的一分子怎么办?他可能是保护恩格尔机长的,你知道,保镖,是防备有人跟你有同样的想法。”
任金斯张嘴要回答,但亚伯特在对方还来不及回答时就又继续说下去了。
“我们只需要抓住他们两人,设法抓住。”他对任金斯先生露出小气的微笑——一种“老大”.考斯纳式的微笑。冷静、吝啬、险恶。一个枪法快过闪电且自己也明白的人所露出的微笑。“任金斯先生,我也许不是个最聪明的家伙,但是我并不是省油的灯。”
“但是这并站不住,你知道。”任金斯温和地说。
亚伯特眨眨眼。“什么?”
“我刚为你大概叙述的情节。站不住脚。”
“但是——你说了——”
“我说,如果只是飞机的话,我能够想出一段情节来。我是想出来了。是一段很不错的情节。如果这是一种写进书中的主意,我敢打赌我的代理人能够卖得出去。不幸,并不只是飞机。丹佛可能仍然在下面的地方,但是就算在的话,所有的亮光却熄灭了。我一直看着手表对照我们的航线,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不只是丹佛如此。奥马哈、德斯.莫伊尼斯——在下面的黑暗中,我们都看不到它们的迹象。我的孩子。事实上,我完全看不到亮光。没有农屋、没有谷仓和载货地、没有收费站。你知道,这些地方在夜晚时都会显现的——它们有新装的强度照明设备,会很明显显现出来,纵使在几乎六里外的地方也看得到。现在,土地完全黑暗。我能够相信:也许有一个政府机构不够道德,把我们全都麻醉,以便观察我们以后的反应。至少以假设的方式。但我所不能相信的是:甚至‘工作坊’也能够说服我们航线上的每个人把灯光转熄,以便加强我们‘全都与世隔绝’的幻象。”
“嗯……也许这是一种作假,”亚伯特揭示。“也许,我们实际上仍然在地上,而我们在窗外所能看到的一切都是,你知道,经过设计的。我有一次看到一部像这样的电影。”
任金斯慢慢摇头,露出很遗憾的神色。“我知道那是一部很有趣的电影,但我不认为在实际生活中行得通。除非我们这个假设的情报机构完成了一种超宽银幕三度空间投射,但我不以为然。现在所发生的一切情况,不只是在飞机里面进行,亚伯特,所以推论不能成立。”
“但是驾驶员!”亚伯特狂热地说。“他刚好在这儿,地点和时间都很配合,这又如何?”
“你是棒球迷吗?亚伯特?”
“嗯?不是。我的意思是说,有时我在电视上看‘道奇队’比赛,但没有实际去现场看。”
“嗯,让我告诉你这种靠统计数字引人的比赛中可能最惊人的记录。1957年,特德.威廉斯连续十六次打击都上垒,是在六场棒球赛中创下的记录。1941年,乔伊.狄马乔在连续五十六场比赛中有安打,但是狄马乔的记录比起威廉斯的记录就逊色了,因为威廉斯的记录,其机率大约是二十亿分之一。棒球迷喜欢说,不会有人再创狄马乔的同样记录。我不表示同意。但是,我愿意打赌:如果人们此后的一千年还在打棒球,威廉斯的连续十六次上垒记录仍然会屹立不摇。”
“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呢?”
“这意味着说,我相信恩格尔机长今晚出现在机上,只不过是纯然的意外,就像特德.威廉的连续十六次上垒。并且就我们的情况而言,我要说,这确实是很幸运的意外。如果生活就像一部侦探小说,亚伯特,不准许有巧合,无法长时间很幸运,那么生活就会比较令人满意多了。可是,我发现,在实际生活中,巧合不是例外,而是常规。”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亚伯特低声问。
任金斯发出不自在的长叹声。“恐怕你问错人了。很可惜,剌利.尼文或约翰.华尔雷没有在机上。”
“这两个家伙是谁?”
“科幻小说作家。”任金斯说。
“我不认为你看科幻小说,有吗?”尼克.霍普维忽然问。布利安转身去看他。自从布利安在几乎两个小时前开始接下“第29班次”以来,尼克就一直安静地坐在导航员的座位上。他默默地倾听布利安继续努力要联系到地上或空中的一个人——任何人。
“我小孩时代很迷,”布利安说。“你呢?”
尼克微笑。“在大约十八岁前,我坚决相信神圣的三位一体是罗伯.亨伦因、约翰.克里斯多夫,以及约翰.温达姆。朋友,我一直坐在这儿,脑中复习着那些古老的故事,想着一些奇特的事情,诸如时间扭曲和空间扭曲,以及异类突袭队。”
布利安点头。他感到很舒慰;知道并非只有他自己想到怪异的事情,这倒很好。
“我是说,我们确实没有任何方法去知道:下面是否有任何东西,有方法吗?”
“没有,”布利安说。“我们没有方法。”
在伊利诺州一方,低低的云层遮蔽了飞机下面很远地方的一大片黑暗地球。他确知那仍然是地球——落矶山甚至从三万六千尺的高度上看起来也很熟悉,令人放心——但除此之外,他对什么都不确定。云层可能一路遮蔽到班果尔。“航空管制中心”没有反应,他没有确实的方法去了解。布利安脑中一直出现很多情节,而其中最恶劣的是:他们可能会飞出云层,结果却发现有关人类生命的各种迹象——包括他希望降落的飞机场——都不见了。那时他要把飞机降落在何处呢?
“我总是发现最严酷的部分在等着。”尼克说。
什么事情的最严酷部分呢?布利安怀疑,但他没有问。
“假定你把我们降到大约五千尺的地方呢?”尼克忽然建议。“只是迅速看一下。也许看到一些城镇以及州内公路,我们会安心。”
布利安已经考虑过这个主意,已经以很渴望的心情考虑过这个主意 。“很引诱人的主意,”他说,“但我不能这样做。”
“为什么不能?”
“乘客仍然是我的第一个责任,尼克。他们可能会惊慌——纵使我事先说明所要做的事。我正想到我们那位在慎用人寿有紧要公司约会的喧嚣朋友。你扭转了鼻子的那一位。”
“我能够处理他,”尼克回答。“还有其他动粗的人。”
“我知道你能够,”布利安说,“但我仍然不认为有需要在不必要的时候惊吓他们。我们终究会发现的。我们不可能永远待在这儿,你知道。”
“朋友,说的太对了。”尼克冷淡地说。
“无论如何我是可以做——要是我可以确定我能够降到云层下四千或五千尺的高度,但是,是否可以跟“航空管制中心”以及其他飞机通话,我就不能确定。我甚至不确知下面的天气如何;我也不是在谈正常的事情。你可以笑我,如果你想要——”
“朋友,我不是在笑。我甚至没有一点笑意。请相信我。”
“嗯,假定我们已经穿越一种时间扭曲,像科幻小说中所说的呢?如果我们降下云层,迅速看到一群雷龙在某一位‘农夫约翰’的田里吃草,然后我们被一阵旋风扯成碎片,或者在一阵雷电暴风雨中被电死呢?”
“你真的认为那是可能的吗?”尼克问。布利安紧紧地看着他,看看这个问题是否透露嘲讽的成份。似乎是没有透露,但是很难讲。英国人以干幽默出名,不是吗?”
布利安想要告诉他说,他有一次在一集旧的《阴阳魔界》中看到完全像这样的情景,继而他认为这样完全不会有助于自己的可信度。“十分不可能,我想,但你心里有数——我们就是不知道现在面临什么情况。我们可能在本来是纽约市郊的地方撞上一座崭新的山,或者撞上另一架飞机。他妈的——也许甚至撞上一枚太空梭。毕竟,如果是一种时间扭曲的话,我们很可能是处在未来中,也很可能是处在过去之中。
尼克看出窗外。“我们似乎相当拥有天空。”
“在上面这儿,这话没错。在下面那儿,谁知道呢?‘谁知道’对于一位空中驾驶员而言是一种很冒险的情况。当我们到达班果尔时,如果这些云层仍然存在,我想就飞越过去。我要在转回来时飞到大西洋上方,降落到云层高度下。如果我们在水面上方进行第一次下降,机会会比较有利。”
“所以现在我们是继续前进了。”
“对。”
“并且等着。”
“对。”
尼克叹气。“嗯,你是机长。”
布利安微笑。“连续三个对。”
在太平洋和印度洋海底的海沟深处中,有些鱼在一生之中不曾见过太阳,也不曾感觉到太阳。这些神奇的动物像幽灵气球一样游动于深处之中,由它们内在的亮光照亮。虽然它们看起来很脆弱,但实际上却是生物设计的奇迹——那种会在一眨眼间把一个人压得像一块玻璃板的压力,它们却能抵挡得住。然而,它们的大力气却也是它们的大弱点。它们被囚在自己异形的身体之中,永远被关闭在自身的黑暗深处里。如果它们被抓往水面上来,面对太阳,它们只有爆炸一途。并不是外在的压力会毁了它们,而是因为没有外在压力的缘故。
克雷格.吐米成长在自己的黑暗海沟中,生活在他自己高压力氛围中。他的父亲曾是“美国银行”的经理,离开家很长久的时间,是一位表现总是比预期好的夸张性A型人物。他狂暴而毫不宽宥地驱迫自己的独子,就像他驱迫自己一样。他在克雷格年幼时说给克雷格听的睡前故事,吓坏了这个男孩。这倒不令人惊奇,因为罗杰.吐米正是想要在这个男孩的心中唤醒惊恐的情绪。这些故事大部分都谈到一种叫“兰戈利尔人”的怪异种族。
他们的职业,他们在生活中的使命(在罗杰.吐米的世界中,一切事物都有职业,一切事物都有严肃的工作要做。)是劫掠懒惰、浪费时间的孩子。克雷格在七岁时,已经成为一位忠诚的A型人物,表现总是比预期好,就像“爹地”一样。他已经下定决心:永远不让“兰戈利尔人”抓到他。
如果成绩单没有全A,父亲就不接受。如果得了A,父亲就会开始说教,提出可怕的警告,说挖水沟或收垃圾的工人过得是什么生活;如果得了B,就要受罚——最通常的处罚是被关在自己的房间一星期。在那一星期中,克雷格只被允许去上学和吃饭。他没有表现良好行为的时候。另一方面而言,不寻常的成就——例如克雷格赢得三校十项运动锦标——却不保证获得对应的赞赏。克雷格把所获的奖牌——是在全体学生面前颁发的——拿给父亲看,结果父亲看了一眼,哼了一声,又继续看自己的报纸。克雷格九岁时,父亲死于心脏病。他实际上感到松一口气:“美国银行”的巴顿将军压力不复见。
他的母亲是个酒鬼,只有在恐惧自己所嫁的男人时才会控制自己不去喝酒。一旦罗杰.吐米安全躺在九泉之中,不再能够搜寻她的酒瓶,打破她的酒瓶,不再能够掴掌她,要她看在上帝的份上好好保重自己,这位凯瑟琳.吐米就正式地开始自己终生的工作了。她时而表现深情,让她的儿子喘不过气来,时而拒斥他,使他沮丧不已——取决于多少琴酒在她的血管中活动。她的行为时常显得很怪异。在克雷格十岁那一天,她在他的两个脚趾之间旋转一根火柴,点燃它,唱着“祝你生日快乐”,同时火柴慢慢烧向他的肉。她告诉他说,要是他把火柴抖落或踢掉,她就要立刻把他送到孤儿院。当凯瑟琳.吐米喝醉时,她时常使用孤儿院作为威胁。“无论如何,我应该这样做,”她告诉他,同时点燃了火柴;火柴夹在她哭泣的儿子的脚趾之间,像细细的生日蜡烛。“你就像你的父亲。他不知道如何快乐一下,你也是。你是一个枯燥无趣的人,克雷吉——畏吉。”她唱完生日歌,在克雷格右脚第二根和第三根脚趾的皮肤还没有烧焦之前吹熄火柴,但克雷格永远不会忘记那黄色的火焰,那卷曲、变黑的火柴棒以及那逐渐增强的热气——同时他的母亲以醉鬼单调、走调的颤音唱着“生日快乐,亲爱的克雷吉——畏吉,祝你——你——生日快乐。”
压力。
海沟中的压力。
克雷格.吐米得到全A,他继续在自己的房间中消磨很多时间。原来是他的“受罚之地”,现在却变成了他的“避难所”。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那儿用功,但有时——当情况很坏,当他感觉压力受不了——他会拿来一张又一张的笔记纸,把它们撕成狭长的片段。他会让片段飘落在脚周围,形成累积的一堆,同时眼睛茫然凝视外面的空间。但是这些空茫的时期并不时常出现。在那时并不时常出现。
他以第一名的成绩从高中毕业。他的母亲没有去看他代表毕业生致词。她喝醉了。然后他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管理研究所,以第九名成绩毕业。他的母亲没有去参加他的毕业典礼。她死了。在存在于自己内心里的黑暗海沟中,克雷格十分确定:“兰戈利尔人”终于把她带走了。
克雷格去为“加州沙漠太阳金融公司”做事,负责行政训练计划。他表现得很出色,这并不令人惊奇,克雷格.吐米毕竟是被训练要获得全A的,是被训练要在那存在于深处的压力下崭露头角的。有时,在工作中遭遇小小的拂逆后(在仅仅五年期的日子里,所有的拂逆都是程度很小的),他曾回到位于威斯伍的公寓——离布利安.恩格尔在离婚后所住进的公寓不到半里远——开始撕着小片的纸,一次达几小时之久。撕纸的事件逐渐变得越来越频繁。
在那五年之中,克雷格在公司的快速轨道上工作,像一只灰狗在追逐一只机器兔。人们在工作之余闲谈着,都在猜测:他很可能成为“沙漠太阳”光荣的四十年历史中最年轻的副总裁。但有些人所受到的训练,只是要爬到这么高,不能再往上爬;要是他们超越了自身固定的限制,就会爆炸。
八个月之前,克雷格.吐米被委以第一件独自负责的大计划——相当于公司的硕士论文。这个计划由证券部门拟定。证券——外围证券及垃圾券(这两者时常是一样的)——是克雷格的专长。这个计划的内容是:根据小心拟好的进度,购买有限数目的南美可疑证券——有时称之为“呆债证券”。这个购买计划背后的理论足够健全:所投的有限保险会很有裨益,而在买卖时节税较多,很多利润(美国人实际上急于设法不让南美的复杂负债情况像纸牌一样崩溃)。总之,必须小心行事。
克雷格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使得很多人皱起眉头。计划的重点是大量购买阿根廷证券——一般被认为是最差的一种证券。克雷格以有力且具说服性的口才为自己的计划辩护,提出事实、数字,以及投影图,来证明自己的论点:阿根廷证券比外表所显示的稳固很多。他大胆地辩称:“沙漠太阳”有能力成为美国西部最重要的——以及最富有的——外国证券购买商。他说,他们所赚取的钱,比起他们所可能建立的最终信誉,远不如那么重要。
经过相当的讨论后——有的讨论很热烈——克雷格负责这个计划一事终于获得通过。资深的副总裁汤姆.霍尔比在会议后,把克雷格拉到一边恭喜他……加上一句警告的话。“如果这个计划在会计年度结束时,如你所预期的那样实现,那么你将成为每个人的宠儿。否则你会被打入冷宫,克雷格。我倒认为,以后的几个月也许是建立暴风雨避难所的好时间。”
“我不需要暴风雨避难所,霍尔比先生,”克雷格有信心地说。“此事之后,我需要的是滑翔翼。这将是本世纪最著名的证券购买——就像在谷仓所举行的大拍卖中发现钻石一样。就等着瞧吧。”
那天晚上,他很早就回家;一旦他的公寓的门在他身后关起来,并上了三道锁后,那有信心的微笑就从他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种令人不安的茫然神色。他在回家的途中买了新闻杂志。他把杂志带进厨房,在面前的桌子上摆整齐,开始把杂志撕成狭长的纸条。他继续这样做了六个小时以上。《新闻周刊》、《时代杂志》,以及《美国新闻与世界报导》,都变成了碎片,散布在他四周的地板上。他的“古奇”牌便鞋埋在其中。看起来像是一间纸带工厂爆炸后唯一活命的人。
他所建议购买的证券——特别是阿根廷证券——其风险比他所透露的高出很多。他的建议强度关心,是因为他夸张了一些事实、隐瞒其他事实……甚至断章取义、无中生有。实际上后者占了不少。然后他回家,撕了几小时的纸片,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做。他不知道有些鱼——生存于海沟中,一生之中不曾看到太阳。他不知道有些鱼和人最憎恶的不是压力而是没有压力。他只知道:他有一种无法压制的冲动,想要买那些证券,想要把一件靶子贴在他自己的前额上。
现在,他要到波士顿的“慎用人寿公司”去见五个大金融公司的证券代表。他们会大量交换经验及意见,猜测世界证券市场的未来,以及讨论过去十六个月所购买的证券及其结果。在三天会议的第一天结束之前,他们全都会知道克雷格.吐米过去九十天以来已经知道的事情:他所购买的证券现在由一元的本值跌到不到六分。之后不久,“沙漠太阳”的高层人员会发现其余的事实:他所购买的证券比他被授权去买的超过三倍。他也投资了自己储蓄的每一分钱……他们不会管这件事。
谁知道那些被监禁在一处深海海沟中的鱼,在被迅速带到海面——朝向它不曾知道的太阳光——之时可能会有什么感觉?难道它的最终时刻不会至少充满狂喜而不是惊恐?难道它不可能只在那种压力终于消失时才感觉到那种压力的强烈现实?难道它不可能在一种欢悦的狂乱中认为——也就是说,就鱼儿可能认为的而言——我终于解脱了那种重量!就在它爆炸前的那几秒钟之中?也许不可能。那些深渊中的鱼也许完全不会感觉,至少不会以我们所能体认的任何方式去感觉,并且它们确实不会思想……但是人会思想。
克雷格.吐米在登上飞往波士顿的“美国豪气第29班次”时,内心并没有觉得羞惭,反而是充满无限的舒慰,在紧张、惊恐之中透露出快乐的感觉。他就要爆炸了,而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介意。事实上,他正期望自己的爆炸来临。他能够感觉到:当他升向表面时,压力将从所有的皮肤表面消失。几个星期以来,他第一次没有撕纸条。他甚至在“第29班次”还没有离开机门时就睡着了,并且他睡得像一个婴儿似的,一直到那个眼睛看不见的奶娃娃开始哭闹。
而现在,他们告诉他说,一切已经改变了;这怎么行?不能这样的。他已经被网紧紧捕捉住,已经感觉到令人眩晕的浮升,感觉到皮肤努力要寻求补偿的那种种伸展。他们现在不能变卦,把他放回深渊中。
班果尔?
缅因州的班果尔?
哦,不。真的不行。
克雷格.吐米微微意识到:在“第29班次”上的大部分人都不见了。但他不介意。他们并不重要。他们并不是他的父亲经常说的大场面的一部分。在“慎用人寿”举行的会议才是大场面的一部分。
转换到缅因州的班果尔,这个疯狂的主意……这到底是谁想出来的?
当然是那位驾驶员的主意。恩格尔的主意。那位所谓的机长。
恩格尔,现在……恩格尔很可能是大场面的一部分。事实上,他可能是敌人的代理人。打从恩格尔开始在对讲机讲话那个时刻起,他就在内心中这样怀疑,但就此事而言,他不需要依赖自己的内心,需要吗?不,真的不需要。他一直在听着那个瘦瘦的男孩和那位穿破旧运动上衣的男人之间的谈话。那个男人对衣服的品位真可怕,但是他所说的话,在克雷格.吐米听起来却完全有道理……至少就某一方面而言。
“那样的话,驾驶员就是我们其中一人了。”那男孩曾这样说。
“是,也不是,”那穿破旧运动上衣的家伙曾这样说。“在我的情节中,驾驶员就是这位驾驶员。是刚好在机上的这位驾驶员——假装是免费乘坐到波士顿,是刚好坐在离驾驶舱门不到三十尺的这位驾驶员。
换句话说,是恩格尔。
而另外那个家伙,那个扭转克雷格的鼻子的那个家伙,显然跟他同一伙,以一种空中法警的身份来保护恩格尔,以防有人看穿他们的计划。
他并没再继续偷听那男孩和那穿破旧运动上衣的男人之间的谈话,因为大约在那个时候,那个穿破旧运动上衣的男人所讲的话不再有道理了,他开始胡说一大堆荒谬的狗屎废话,说什么丹佛、德斯.莫伊尼斯,和奥马哈已经不见了。这三个美国大城市竟然会消失,这种想法是绝对疯狂的……但这并不意味说,这个老家伙所说的一切都是疯狂的。
当然,这是一次实验。这个想法倒不愚蠢,一点也不愚蠢。但那个老家伙认为,他们所有的人都是被实验的对象,又是胡思乱想。
“我,”克雷格想着。“是我。我是被实现的对象。”
整个一生中,克雷格都认为自己是某种实验——就像现在这个实验——之中的一个对象。“各位,这是一个比例的问题:成功的压力。正确的比例会产生一种X因素。什么X因素呢?我们的实验对象克雷格.吐米先生会让我们了解的。”
但是,克雷格.吐米却做出他们所没有预期到的事情,做出他们的猫、鼠和天竺鼠所不曾敢做的事情:他告诉他们说,他要退出。
“但是你不能那样做!你会爆炸的!”
“我会吗?很好。”
现在,一切对他而言已经显得很清楚,相当清楚。这些其他的人不是天真的旁观者,就是临时演员,被雇用来为这出小小的愚蠢戏剧提供一种很必要的逼真性。整个情况被设计好,其中只有一个目的:不要让克雷格.吐米到波士顿,不要让克雷格.吐米退出实验。
“但是我要让他们看看,”克雷格想着。他从那本机上杂志中扯出另一页,看着它。这一页上有一个快乐的人,这个人显然不曾听过“兰戈利尔人”,显然不知道他们正潜伏在每个地方,潜伏在每个树丛和每棵树后面,潜伏在每个阴影之中,就在地平线上方。这个快乐的人正在一条乡间的路上开车,坐在他的“亚维斯”公司租车的方向盘后面。广告上说,如果你到“亚维斯”公司的柜台,出示你的“美国豪气常客优待卡”,他们就会给你那辆租车,并且也许还有一位展示小姐开这辆车。他开始从这则光鲜的广告的一边撕下一片。那种长久、缓慢的撕裂声既令人痛苦,又有一种美妙的镇定作用。
“我要让他们知道:当我说退出时,我是说真的。”
他把纸片丢到地上,开始撕另一页。重要的是,慢慢地撕。重要的是,每一片都要尽可能狭长,但又不能太狭长,否则在你还没有撕到一页的底端时,就会发生问题,会断掉。要把一片撕得很正确,需要敏锐的眼睛,和无惧的双手。“而我两者都具有。你最好相信你真的最好相信。”
嘶——嘶。
“我也许必须杀死这位驾驶员。”
他的手在那一页的一半地方停下来,望出窗外,看到自己苍白的长脸映在黑暗之上。
“我也许也必须杀死那个英国人。”
克雷格.吐米一生不曾杀死任何人。他会这样做吗?在心情越来越纾解的情况下,他认为会这样做。当然不是在他们还在空中时;那英国人动作很迅速,身体很强壮,何况这儿也没有很管用的武器。但是一旦落地呢?”
“有的。如果我必须做,有武器的。”
毕竟,在“慎用人寿”举行的会议预定进行三天。现在他似乎一定会迟到了,但至少他将能够加以说明:他被一个政府机构下了毒,被当成人质。他们会吓呆了。他能够想象他们受惊的脸孔,同时他站在他们面前,站在来自全国各地的三百名银行家面前。他们聚集在一起,要讨论证券和负责问题,结果却听到有关政府从事活动的卑鄙事实。
“朋友们,我被绑架——”
嘶——嘶。
“——但我逃脱了,只因我——”
嘶——嘶。
“如果我必须做,我是能够杀死他们两人。事实上,我能够杀死他们所有的人。”
克雷格.吐米的两手又开始移动。他撕掉纸片其余的部分,把纸片丢在地上,开始撕另一页。杂志中有很多页,每一页要撕成很多片,这意味着飞机着地之前有很多这种工作等着他。但他并不忧虑。
克雷格.吐米是一个能干型的家伙。
罗蕾尔.史蒂文生没有再睡觉,但她确实微微在打盹。她的思绪——在这种情绪不稳定的状态中变得很接近梦境——转向一个问题:为何她是前往波士顿呢?
“我要开始十年来的第一次真正的假期,”她曾这样说,但这是谎言。其中是包含了一点点真实成份,但是她怀疑:当她说出这句话时,别人是否很相信她;父母并没有教她要说谎,而她的技巧并不很好。她认为,被留置在“第29班次”上的任何人都不曾很介意的。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是不会介意的。虽然事实上你是要到波士顿去见一个你不曾见过的男人——并几乎确定是跟他睡觉——但这个事实比起另一个事实就显得逊色了:你正坐在一架往东飞行的飞机上,而大部分的乘客以及所有的工作人员已经从其中失踪了。
亲爱的罗蕾尔:
我是多么期望见到你的。当你步出登机桥时,你甚至不必再看一次我的照片。我会非常紧张兮兮,所以你只要找一位像是漂浮在天花板附近的家伙……
他的名字叫达伦.克罗斯比。
她不必看着他的相片;这一点倒是真的。她已经记得他的脸孔,就像她已经记得他大部分的来信。问题是为什么。对于这个问题,她没有答案。甚至没有一点线索。这只是J.R.R.托尔金那句话的另一个证明:你每次步出你的门口时,必须很小心,因为你前面的人行道实际上是一条路,而路一直往前伸延。要是你不小心,你很可能发觉自己……嗯……被叉开了。成为一个陌生过度中的一个陌生人,也不知道你是如何到达那儿的。
罗蕾尔已经把自己要去的地方告诉每个人,但是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为何去以及去做什么。她是加州大学的毕业生,获得图书馆学的硕士。虽然她并不是模特儿,但是她外表洁净,看起来令人觉得很舒服。她有一小圈好朋友;要是她们知道她去波士顿做什么,会很惊愕的:她竟然飞到波士顿,计划跟自己只是由通信而认识的一个男人待在一起;她是经由一本叫《朋友与情人》的杂志的广泛征友栏而开始通信的。
事实上,她自己也感到惊愕。
达伦.克罗斯比身高六尺一,体重一百八十磅,眼睛暗蓝色。他喜欢苏格兰威士忌(只是并不过分),他有一只猫,叫史坦利,他是一位真心的异性恋者,是一位十足的绅士(或者他这样自称),并且他认为罗蕾尔是他所听过的最美丽的名字。从他送她的照片来看,他有一张愉快、开放、聪明的脸孔。她猜想:他是那种如果一天不刮两次脸就会看起来很险恶的人。这一些确实就是她所知道的一切。
罗蕾尔在六年多的时间中与六个男人通信——她想这是一种嗜好——但她不曾预期要走下一步……这一步。她认为,达伦那种绷着脸而自我贬抑的幽默感,是部分吸引力所在,但是她在忧郁之中意识到:她真正的理由完全不在他身上,而是在她自己身上。真正的吸引力难道不是因为她自己无法了解这种“想要表现得出人意表”的强烈欲望吗?这种“想要奔向未知,希望追求闪电般的刺激”的强烈欲望?
“你在做什么啊?”她又问自己。
飞机穿越过轻微的乱流,又回到平稳的空气中。罗蕾尔在瞌睡中骚动着身体,环顾四周。她看到那个年轻的少女已经坐在她对面的座位,正望出窗外。
“你看到什么呢?”罗蕾尔问。“看到任何东西吗?”
“嗯,太阳上升了,”女孩说,“但是就是如此而已。”
“地上怎么样?”罗蕾尔不想站起来自己去看。狄娜的头仍然靠在她身上,罗蕾尔不想惊醒她。
“看不到。下面那儿全是云。”她环顾四周。她的眼睛已经变得很清晰,脸上重现一点血色——不很多,只是一点点。
“我叫贝莎尼.席姆斯。你呢?”
“我叫罗蕾尔.史蒂文生。”
“你认为我们会没问题吗?”
“我想是吧,”罗蕾尔说,然后勉强地补充说:“我希望如此。”
“我很害怕那些云层下面可能有什么,”贝莎尼说,“但是我本来就很害怕的。害怕波士顿。我的母亲有一天忽然认为:要是我去跟露娜姑妈待一两个星期,那会很棒——纵使学校十天后又要开学。我想,她是要我就像玛丽的小羊一样下飞机,然后露娜姑妈就控制我。”
“控制什么?”
“不要到处乱逛,直接走到最靠近的复健中心开始戒毒,”贝莎尼说。她两手搔着短短的黑发。“事情原本就很怪异,现在的情况似乎只是更多同样的怪异而已。”她谨慎地看着罗蕾尔,然后非常严肃地补充说:“这件事是真正发生了,不是吗?我是说,我已经捏捏我自己。捏了几次。情况没有改变。”
“是真的。”
“似乎不是真的,”贝莎尼说。“似乎像是一部愚蠢的灾难电影。《1990年飞机场》,就像那一类。我一直在看看四周,寻找一对老演员,像威尔佛.布林雷和奥莉薇.德.哈维兰。他们应该在狗屎暴风雨中相遇,然后坠入情网,你知道?”
“我不认为他们在飞机上,”罗蕾尔庄重地说。她们彼此看进对方的眼睛;有一会儿时间,她们似乎一起笑着。要是她们一起笑,她们可能成为朋友……但是她们并没有这样。还不到这个程度。
“罗蕾尔,你怎么?你有灾难电影的问题吗?”
“恐怕没有,”罗蕾尔回答……然后她开始笑出来了,因为,思绪像红色霓虹灯闪过她心中:哦,你说谎!
贝莎尼一只手放在嘴上,吃吃笑着。
“天啊,”过了一分钟后她说。“我是说,这是最的的怪事,你知道?”
罗蕾尔点头。“我知道。”她停了一会,然后问,“贝莎尼,你需要复健吗?”
“我不知道。”她转身,又望出窗外。她的微笑不见了,声音显得很不开心。“我猜想,也许需要。我以前认为那只是派对时间,但是现在我不知道。我想,那是不能控制的。但这样子被载离开……我感觉像一只猪在屠宰场的斜槽里。”
“很抱歉,”罗蕾尔说,但她也为自己感到抱歉。那小盲女已经接受她为母亲;她不需要接受第二个。她由完全清醒了,所以觉得很害怕——非常害怕。要是这个女孩要倾倒出一大堆灾难电影的焦虑,那么她不想站在这个女孩的“垃圾车”后面。想到这儿,她又露齿而笑;她就是禁不住。这是最大的怪事。确实是。
“我也抱歉,”贝莎尼说,“但是我想,现在不是为此事费心的时间,是吗?”
“我想也许是。”罗蕾尔说。
“在那些飞机场电影中,驾驶员不曾失踪,是吗?”
“就我所记得的,是这样。”
“现在几乎六点钟了。还有两个半小时。”
“是的。”
“但愿世界还在,”贝莎尼说,“这样就可以重新开始了。”她又紧紧看着罗蕾尔。“我想你没有大麻,有吗?”
“恐怕没有。”
贝莎尼耸耸肩,对罗蕾尔露出疲倦的微笑,微笑奇异地动人。“嗯,”她说:“你是比我强——恐怕是。”
一段时间后,布利安.恩格尔重新检视他的方位、速度、导航数据,以及图表。最后他检视自己的腕表。时间是八点过两分。
“嗯,”他对你尼克说,没有转头,“我想是时候了。不是没命就是捡到命。”
他向前倾身,轻轻按上“请系好安全带”的标志。沉低而令人愉快的铃声响出来。然后他按上对讲机套环,拿起麦克风。
“哈啰,各位先生女士,又是恩格尔机长。我们现在在大西洋上方,大约位于缅因州海岸东方三十里,我很快就要开始第一次下降,是下降到班果尔区域。在普通的情况下,我不会这么早就转开安全带信号灯,但现在情况不寻常,我的母亲经常说,谨慎就是大部分的英勇表现。基于这点,我要你们确定座位安全带舒适又稳固。我们下面的情况看起来并不特别可怕。但由于没有无线电通讯,天气对我们大家而言将是一个令人意外的因素。我一直希望云层会散开,我刚才确实在佛蒙州上方看到一些小洞,但是恐怕又被遮蔽起来了。我可以根据自己身为驾驶员的经验告诉你们:你们在下面所看到的云,我认为并不意味着很坏的天气。我想,班果尔的天气可能是阴天,下着细雨。我现在要开始下降了。请你们保持镇静;我的仪器板全都没问题,驾驶舱的一切运作程序都正常。”
布利安没有费心去设定自动降落的系统;他现在开始自己操作了。他花长久的时间缓慢地转动飞机,身体下面的座位微微向前倾斜,同时这架767开始缓缓往下滑向四千尺高的云层。“这样很令人舒慰,”尼克说。“朋友,你应该是一位政治家。”
“我怀疑他们现在是否感到很舒服,”布利安说。“我知道我并不如此。”
事实上,他比以前操纵飞机时更加惊恐。在从东京起飞的“第7班次”上所出现的压力漏气,比起现在的情况来,只算是一种次要的故障。他的心脏在胸腔中缓慢而沉重地跳着,像是葬礼中的鼓。他吞咽口水,听到喉咙中咔嗒一声。“第29班次”穿过三万尺高度,仍然在下降。没有特色的白色云层现在比较接近了,它们从水平线延伸到水平线,像一种奇异的大舞厅地板。
“朋友,我吓得屁滚尿流,”尼克.霍普维以奇异而粗哑的声音说。“我在福克兰群岛看到人们死去,自己的腿也中过弹,膝盖装了铁氟龙就是证明,并且我还在贝鲁特几乎被一枚卡车炸弹炸死——那是八二年——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那样害怕过。我的身体有一部分想要抓住你,要你把我们送回上面的地方,送回这架飞机所能到达的最高地方。”
“不会有什么用的,”布利安回答。他自己的声音不再稳定了;他能够在自己的声音中听到自己的心跳,使得声音出现高低不同的细微变化。“要记得我以前所说的——我们不能永远停留在上面这儿。”
“我知道。但是我害怕在云层下面的东西。或者不在云层下面的东西。”
“嗯,我们将会一起发现。”
“朋友,没有办法了,是吗?”
“一点也没有。”
767穿过两万五千尺,仍然在下降。
所有的乘客都在主舱中;甚至在大部分飞行时间中都顽固地坚守自己的商务舱座位的那位秃头男人,也加入他们的行列了。他们全都清醒着,除了在飞机最后面那个留胡子的男人。他们能够听到他无忧无虑的打鼾声;亚伯特.考斯纳有一会儿的时间感觉到一种尖酸的嫉妒心理,希望他自己能够在大家全都安全着地后醒过来——就像这个留胡子的男人很可能做的——并且说出这个留胡子的男人很可能说的话:“我们到底在哪里?”
唯一的其他声音是微弱的嘶——嘶……嘶——嘶……嘶——嘶,是克雷格.吐米在肢解飞机上的那本杂志。他坐那儿,鞋子深陷在一堆纸片中。
“请你停下来好吗?”唐.加夫尼问。他的声音很僵硬、紧张。
“老兄,快把我逼疯了。”
克雷格转头,一双光滑、空洞的大眼睛看着唐.加夫尼,又把头转回去,拿起正在撕的那一页——刚好是“美国豪气”路线图的东半部。
嘶——嘶。
加夫尼张开嘴,想说什么,又紧闭起来。
罗蕾尔一只手臂放在狄娜的肩上。狄娜把罗蕾尔没有放在她肩上的那只手握在自己的两手之中。
亚伯特跟罗伯.任金斯坐在一起,就在加夫尼前面。在他前面是那个有着黑短发的女孩,她正望出窗外,身体僵硬地挺直,很像是被捆绑起来。在她面前坐着从商务舱转来的“秃头仔”。
“嗯,至少我们将能够吃点东西了!”他大声说。
没有人回答。主舱似乎被包围在一种僵硬的紧张之壳中。亚伯特.考斯纳感觉到自己身体上的每根毛发都在专注之中直立。他寻求“老大”.考斯纳那种令人舒慰的掩饰,也就是那位沙漠的公爵,那位佩戴“升索”手枪的大人物;但是他找不到这位老大。“老大”去度假了。
云层更加接近了。云层不再看起来平坦;罗蕾尔现在能够看到毛茸茸的曲线,以及充满清晨阴影的模糊城垛。她不知道达伦.克罗斯比是否仍然在下面那儿,在“罗根机场”的“美国豪气”广场的一个到机机门那儿耐心地等着她。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并不很介意,对于这一点,她并不感到非常惊奇。她的眼光被引回到云层上,忘记了有关达伦.克罗斯比——他喜欢威士忌(只是不过分),并且自称十足的绅士——的一切。
她想象一只手,一只巨大的绿手,突然向上冲,穿过那些云,抓住767,就像一个生气的孩子可能抓住一个玩具的样子。她想象这只手在压挤着,她看到喷射机的汽油爆炸,在巨大的手关节之间喷出少量的橘色火焰,然后,她闭起眼睛一会儿。
“不要降到下面那儿!”她想尖叫。“哦,请不要降到下面那儿!”
但是,他们有什么选择呢?什么选择?
“我很害怕,”贝莎尼.席姆斯以模糊、微弱的声音说。她移到中央部分的一个位置,系好座位安全带,双手紧紧压在腰部地方。“我想我要昏过去了。”
克雷格.吐米看了她一眼,然后开始从路线图撕下新的一片纸。过了一会,亚伯特解开安全带,站起来,坐在贝莎尼旁边,又系主安全带。他一坐好,贝莎尼就抓住他的手。她的皮肤就像大理石那么冷。
“会没有问题的,”他说,努力要听起来很无情,很无惧,努力要听起来像是密西西比以西最快速的犹太枪手。其实,他的声音听起来只像亚伯特.考斯纳——一个十七岁的小提琴学生,感觉自己快要尿湿裤子了。
“我希望——”贝莎尼开始说,然后“第29班次”开始跳跃。贝莎尼尖叫着。
“怎么回事?”狄娜以焦虑的微弱声音问罗蕾尔。“飞机有问题吗?我们要坠落了吗?”
“我不——”
布利安的声音从扩音机中传来。“各位,这是平常的轻度乱流,”他说。“请保持镇静。当我们进入云中时,会有更严重的跳动。你们之中大多数人以前都经历过,所以请安定下来。”
嘶——嘶。
加夫尼又看向那个穿圆领运动衫的男人,忽然感觉到一种非常强烈的冲动,想要从这位怪异的龟儿子手中抢去那本机上的杂志,用杂志来重打他一顿。
云层现在很近了。罗伯.任金斯能够看到767的黑色形体冲过飞机下面的云层的白色表面。不久,飞机会撞上它自己的阴影,然后消失。他一生不曾有过预感,但是现在他确有一种预感,是确实而完整的预感。“当我们穿过那些云层,我们将看到人类以前不曾看到的东西。那种东西将是完全无法相信的……然而我们将被迫去相信它。我们将没有选择。”
他的双手在座位的手把上蜷曲成僵硬的圆球状。一滴汗流进他眼中。任金斯没有举起手去擦掉,他努力眨眼,想要抖落它。他的双手感觉像是钉在椅背上。
“会没有问题吗?”狄娜狂热地问。她的双手紧钩在罗蕾尔的双手上。虽然她的手很小,但却以几乎令人痛苦的力量压挤着。“真的会没有问题吗?”
罗蕾尔望出窗外。现在767正掠过云层顶端,最先出现的一缕缕棉花糖似的烟云飘过她的窗子。飞机又经历一连串的晃动,她必须紧闭喉咙,以免发出呻吟声。她一生之中第一次感觉到身体在惊恐中很是虚弱。
“我希望如此,亲亲。”她说。“我希望如此,但我确实不知道。”
“布利安,你的雷达上出现什么?”尼克问。“有任何不寻常的东西吗?有任何东西吗?”
“没有,”布利安说。“上面说,世界在下面那儿,它只这样说。我们是——”
“等着,”尼克说。他的声音很僵硬喘不过气来,好像喉咙对着一个赤裸的针洞闭了起来。“爬升回去吧。让我们思考一下。等待云层散开吧——”
“没有足够的时间,也没有足够的燃料,”布利安的眼睛紧盯住仪器。飞机又开始跳跃。他自动地做修正。“抓紧。我们要进去了。”
他把方向盘向前推。高度计的指针开始在圆形玻璃下更快速地移动。“第29班次”滑进云中。有一会儿,它的尾部突出来,切穿过毛茸茸的云面,像是一只鲨鱼的鳍。一会儿后,尾部也不见了,天空中空空的……好像不曾有飞机在那儿出现过。
第四章
在云层中。
欢迎来到班果尔。
一阵鼓掌声。
滑道与传送带。
没有电话铃响的声音。
克雷格.吐米来一次顺道走访。
小盲女的警告。
1.
主舱从明亮阳光照耀的状态,转变为黄昏末了的一片阴暗,飞机开始跳动得更厉害。经过一次特别严重的搓板似跃动后,亚伯特感觉到自己的右肩上有一种压力。他转过头,看到贝莎尼的头靠在那儿,像一个成熟的十月南瓜那么沉重。这个女孩已昏过去。
飞机又跳了一下,头等舱中传来沉重的砰然一响。这一次是狄娜尖叫,而加夫尼则发出一声喊叫:“那是什么?天啊,那是什么?”
“饮料推车,”罗伯.任金斯以低沉而冷淡的声音说。他努力要大声一点说,让大家都听得到,但却做不到。“饮料推车被留置在那儿,记得吗?我想它一定已经滚过——”
飞机来一次令人头晕目眩的空中飞车似的跃动,下来时发出一阵刺耳的噼啪声,饮料推车“砰”的一声倒了下来。玻璃杯碎裂。狄娜又尖叫。
“不要紧,”罗蕾尔狂乱地说。“不要把我抱得那么紧,狄娜,亲亲,没有问题的——”
“求求你,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各位,正常的乱流。”布利安的声音从扩音机中传过来,听起来很镇定……但是罗伯.任金斯却在那种声音中听到几乎无法控制的惊恐。“请要——”
另一阵急速、扭动的跳跃。另一阵碰撞声,同时更多的玻璃杯和迷你瓶子从翻倒的饮料推车中掉落。
“——镇静。”布利安说完。
从唐.加夫尼左边的走道传过来:嘶——嘶。
加夫尼往那个方向转过去。“现在就停下来,干你妈,否则我把剩下的杂志塞进的你喉咙。”
克雷格温和地看着他。“试试看吧,你这个老蠢蛋。”
飞机又上下跳动。亚伯特对着贝莎尼俯身,倾向窗口。当他这样做时,贝莎尼的胸房轻轻压在他的手臂上;最近五年以来,那种触觉第一没有立刻把其他一切心思驱逐出去。他凝视窗外,拼命要在云层中寻觅一个裂口,努力要在云层中想出一个裂口。
什么都没有,只有层层的暗灰色。
“朋友,地面到最低云层间有多低?”尼克问。既然他们确实是在云中了,他就似乎比较镇定了。
“我不知道,”布利安说。“比我所希望的还低,我能够告诉你这一点。”
“如果你没有转圜的空间,会怎么样?”
“只要我的仪器有一点点失灵,我们就会掉入海洋中,”他语气平淡地说。“可是我不知道仪器是否如此。要是降到五百尺,而仍然没有希望,我就要再升上来,飞到波特兰。”
“也许你现在就应该朝那个方向飞。”
布利安摇摇头。“那儿的天气似乎总是比这儿的天气差。”
“普雷斯克岛如何?那儿不是有一个长程的战略空军基地吗?”
布利安刚好有一会儿的时间想到:这个家伙确实知道很多他不应该知道的事情。“我们无法到达那儿。我们会坠落在森林中。”
“那么波士顿也无法到达了。”
“没错。”
“朋友,这个决定开始看起来像是很差的决定。”
飞机又碰到另一阵隐形的乱流,767像遭遇严重寒气的狗一样颤抖着。布利安听到主舱传来微弱的尖叫声——纵使他做了必要的修正,并且希望自己能够告诉他们大家说:这不算什么,767能够安然度过比这严重二十倍的乱流。真正的问题是:地面到最低云层间的高度。
“我们还没有被三振。”他说,高度计停在两千两百尺。
“但是我们快要没有转圜的空间了。”
“我们——”布利安停下来。一阵舒慰的思潮涌过他心头,像一只令人舒爽的手。“好了,”他说。“要穿过了。”
在767的黑色机鼻前面,云层正迅速变得稀薄。自从他们飞跃佛蒙州以来,布利安第一次在灰白地毯似的云层中看到一处薄纱似的裂缝。穿过裂缝后,他看到铅色的大西洋。
布利安对着主舱麦克风说:“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已经到达地面到最低云层间的高度。一旦我们穿过,我想这种小乱流会缓和下来。几分钟之后,你们会听到从下面传来的掉落声响。那是起落架放下及定位的声音。我正在继续下降到班果尔区域。”
咔嗒一声,他说完了,然后短暂地转向坐在导航员位置的那个人。“尼克,祝我幸运。”
“哦,我祝你幸运,朋友——我祝你幸运。”
罗蕾尔望出窗外,呼吸鲠在喉咙中。现在云层正迅速散开来。她在一连串的眨眼中看到海洋:海浪、白顶,然后是一大块岩石从水中突出来,像是一只死去的怪物的尖牙。她瞥见一片亮橘色,可能是一个浮标。
他们掠过一个树木蓊郁的小岛;她倾身,伸长颈子,可以看到海岸就在前面。一缕缕细细的云烟,遮蔽视线达四十五秒钟,似乎是无限长。等到他们避开云烟后,767又再度飞行在陆地上方。飞机经过一处田野的上方;一座森林;一处看起来像池塘的地方。
“但房子在何处呢?道路、车子、建筑物以及高压电线在何处呢?”
然后,一阵叫声从她喉咙迸开来。
“那是什么?”狄娜几乎尖叫着。“罗蕾尔,是什么?怎么回事了?”
“没有什么!”她得意地叫着。在下面的地方,她可以看到一条狭窄的道路通到一个小小的海边村庄。从上面这儿,它看起来像一个玩具城镇,有小小的玩具车沿着大街停放。她看到一座教堂尖塔,一处城镇坟坑,一个少棒球场。“没有什么问题!全都在那儿!仍然全都在那儿!”
在她后面的地方,罗伯.任金斯在说话。他的声音镇定、平稳,却相当沮丧。“小姐,”他说,“恐怕你所说的十分不对。”
一架长长的白色喷射客机在班果尔国际机场以东三十五里地方的上空慢慢绕行。767在机尾上印着豪气的大数字。沿着油箱的地方,“美国豪气”四个字的字母以向后倾斜的方式写成,象征速度。在机鼻的两边是航空公司的注册商标:一只红色的大鹰。在红鹰展开的翅膀上,装饰着闪闪发亮的蓝星;鹰爪伸展着,头部微微弯曲。就像它所装饰的客机一样,这只鹰显示出准备着陆的状态。
当飞机飞向前面的城市时,并没有在下面的地上印上阴影;没有下雨,但早晨却显现一片灰朦,没有太阳。机腹滑开。起落架落下,伸展开。机轮在机身和驾驶舱区域的下面定位。
“美国豪气第29班次”滑下往班果尔方向的跑道,滑行时,稍微向左倾斜;恩格尔机长现在能够藉着视觉修正航道了。
“我看到了!”尼克说。“我看到飞机场!我的天,多么美好的景色!”
“如果你看到的话,那么你是离开你的座位了,”布利安说。他说话时没有转身。现在没有时间转身了。“系上安全带,闭上嘴。”
但是,那长长的单一跑道确实是一片美丽的景色。
布利安把机鼻对准跑道,继续滑行,穿过一千尺到八百尺。在他下面,一座似乎无止尽的松树森林掠过“第29班次”的机翼下面。这座森林终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凌乱分布的建筑物,包括汽车旅馆、加油站,以及速食饭店——然后飞机越过培诺史科河,进入班果尔空中。布利安又检视仪表板,注意让襟翼亮起绿灯,然后又试着与飞机场通话……虽然他知道那是无望的。
“班果尔塔台,这是‘第29班次’,”他说。“我要宣布紧急降落。重复一次,我要宣布紧急降落。如果跑道有人车,请加以清除,我要进入了。”
他刚好及时看看速度指示器,发现速度降低到140以下,这是理论上可以落地的速度。在他下面的地方,逐渐呈稀疏的树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高尔夫球场。他迅速瞥见一间“假日旅馆”的绿色招牌,然后那个表示跑道终了——跑道上漆着33这个大大的白色数目——的灯号正冲向他。
灯号不是红色,也不是绿色。
它们是熄灭的。
没有时间想及此事。没有时间想到:如果有一架李尔喷射机,或一辆矮胖的多伊卡小车子突然转进他们前面的跑道,那么会发生什么事?现在,除了让这架飞机着陆外,没有时间做任何事了。
他们掠过一小段杂草和砂砾,然后混凝土跑道展现出飞机下面三十尺的地方。他们掠过第一组白色条纹,然后滑行记号——也许是航空警备队的喷射机在这么远的地方所做的记号——就在他们下面的地方开始出现了。
布利安很小心地把767滑向跑道。第二组条纹就在他们下面闪亮着……一会儿后,当主降落架触碰地上时,飞机有一阵轻微的晃动。现在“第29班次”以每小时一百二十里的速度,沿着33跑道疾驰,机鼻微微向上,机翼形成小角度倾斜。布利安应用全襟翼,反转推冲器。到那个机鼻下来时,又有一阵晃动,比第一次轻微。
然后,飞机缓慢下来,从一百二十到一百,从一百到八十,从八十到四十,从四十到一个人可能跑步的速度。
完成了。他们下来了。
“例行的着陆,”布利安说。“没有什么。”然后他在颤抖中吐出长长的一口气,把飞机完全停下来。离最接近的滑行道还有四百码。他细瘦的身体忽然在一阵颤动中扭曲着。然后,他把手举到脸上,擦去了一大把热汗。他看着所擦的汗,发出微弱的笑声。
一只手落在他肩上。“你还好吧,布利安?”
“是的,”他说,又拿起对讲机的麦克风。“各位女士先生,”他说,“欢迎到班果尔。”
在身后的地方,布利安听到欢呼声齐响,他笑了。
尼克.霍普维没有笑。他俯在布利安的座位上方,望出驾驶舱的窗子。跑道的路网上并没有东西在移动;滑行道上也没有东西移动。没有卡车或警戒车辆在柏油路上嘈杂地来回行驶。他能够看到一些车辆,也能够看到一架陆军运输机——一架C-12——停在一条外面的滑行道,还有一架“德尔塔”727停在一座喷射机登机桥旁,但它们都象雕像一样静止不动。
“谢谢的你的欢迎,我的朋友,”尼克轻声说。“我非常感激你,是基于一个事实:看来好像只有你一个人表示欢迎。这个地方完全没有人烟。”
尽管无线电持续沉寂,布利安却不大愿意接受尼克的判断……但是当他把飞机滑到两座乘客登机之间的一点时,他发现自己只有相信此事了。不仅看不到人;不仅看不到一辆警戒车冲出来看看这架不速之客767是怎么回事;并且整个地方都透露着完全没有生机的气息,好像班果尔国际机场已经被遗弃了一千年,或者十万年。有一辆由吉普车推动的行李车,平底上有几件散开的行李,停在那架“德尔塔”喷射机的机翼下面。当布利安就他所敢做的程度,把“第29班次”尽可能驶近终点而停下来时,他的眼睛就不断回到这辆行李车上。上面大约十二件行李看起来很古老,就像从一个传说中的古老城市中挖掘出来的人工制品。“我不知道,那个发现图特国王坟墓的家伙是否跟我现在的感觉一样。”他想着。
他熄掉引擎,坐在那儿一会。现在只听到一组动力辅助系统——四组中的一组——在飞机后面发出微弱的沙沙声。布利安的手移向一个标示着“内部动力”的开关, 确实碰了它一下,然后才把手缩回来。忽然,他不想完全关闭飞机。他并没有理由不完全关闭,但本能的声音很强烈。
“何况,”他想着,“我不认为这儿有人会抱怨浪费燃料……所剩下的一点点是要浪费掉的。”
然后他解开安全束带,站起来。
“布利安,现在怎么办?”尼克问。他也已经站起来,而布利安第一次注意到:尼克比他高出四寸多。他想着:“我一直在主控。但是我认为这种情况很快就要改变了。”
他发觉自己并不介意。把767飞进云中,已经耗尽了他所拥有的每一丁点勇气,但是他并不期望别人感谢他能够保持镇定,完成使命;“勇气”是他获得报偿的之一。他记得有一位驾驶员有一次告诉他说,“布利安,他们一年付给我们十万美金或更多,他们这样做,真正只有一个理由。他们知道,在几乎每个驾驶员的生涯中,有三十秒或四十秒的时间可能是关键时刻。他们付钱给我们,是要我们在这几十秒终于来临时,不要惊慌恐惧。”
你的头脑最好告诉你说:你必须冲下去,不管有没有云层,你就是没有选择;你的神经末梢继续尖叫着,发出它们古老的警告,像电报一样传送对于未知情况的古老而高度的恐惧。甚至尼克,不管他在地上是什么样的人,是做什么的,一旦面对难以突破的关卡,也想再脱离云层,回到上面。他需要布利安来做需要做的事。他和其他所有的人都需要布利安来做为他们的支柱。现在他们下来了,而云层下面并没有怪物;只有这种怪异的沉寂,以及一辆被遗弃的行李车停在一架“德尔塔”727的机翼下面。
“所以,我的这位擅长扭转鼻子的朋友啊,如果你想接替我成为机长,那么我祝福你。如果你想要的话,我甚至会让你戴上我的帽子。但是要等到我们离开飞机的时候。在你以及其他‘笨鹅’还没有真正站在地上之前,我还是要负责照顾你。”
但是尼克已经问了他一个问题,布利安认为他值得获得一个答案。
“现在我们下飞机,看看情况如何。”他说,身体擦过这个英国人身边。
尼克一只手紧压在他肩上。“你想——”
布利安感觉到一阵不属于自己脾性的怒气。他挣脱尼克的手。“我想我们下飞机,”他说。“没有人送来一座登机桥,或送我们走下一截梯阶,所以,我想我们就使用紧急滑道。之后,由你来想。朋友。”
他走进头等舱……几乎跌倒在倾覆的饮料推车上。地上有很多破碎的玻璃杯,还有一阵刺鼻的酒精臭气。他踏了过去。尼克在头等舱隔间的后面赶上他。
“要是我说了什么冒犯你的话,我道歉。你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工作。”
“你没有冒犯我,”布利安说。“只是,在过去大约十小时以来,我必须在飞跃太平洋时处理漏压的问题,又知道我的前妻死于波士顿一场莫名奇妙的公寓火灾之中,然后发现美国不见了。我感到有点茫然。”
他走过商务舱,进入主舱。有一会的时间,飞机上是一片全然的寂静;他们只是坐在那儿,苍白的脸看着他,露出哑然不解的神色。
然后亚伯特.考斯纳开始鼓掌。
一会儿后,罗伯.任金斯跟他一起鼓掌……然后是唐.加夫尼……然后是罗蕾尔.史蒂文生。那个秃头男人环顾四周,开始击掌。
“是什么事?”狄娜问罗蕾尔。“发生什么事?”
“是机长,”罗蕾尔说。她开始哭出来。“是机长把我们安全降落。”
然后狄娜也开始鼓掌。
布利安凝视着他们。哑然若失。尼克站在后面,加入鼓掌的行列。他们解开安全带,站在座位前面,对着他鼓掌。只有三个人没有加入行列,那就是已经昏过去的贝莎尼、那个还在后排打鼾的留胡子男人,以及克雷格.吐米——他以那种奇异的月亮似的眼光扫瞄所有的人,然后从那本航空公司的杂志中重新撕下一片纸来。
布利安感觉自己的脸孔泛红——这是太愚蠢了。他举起双手,但是他们还是继续拍了一会手。
“各位女士先生,请……请……不要这样,我向你们保证,这是一次很例行的降落——”
“夫人,骗人——不能说不算什么,”罗伯.任金斯说,模仿加里.古柏还不差;亚伯特爆笑出来。在亚伯特身边,贝莎尼眨眨眼,睁开眼睛,环顾四周,一脸茫然的神色。
“我们下来时活命了,不是吗?”她说。“我的天!真棒!我还以为我们全是死人了!”
“请不要这样,”布利安说。他把两臂举得更高,现在他感到很怪异就像理查.尼克森——接受党的提名再当四年总统。他必须努力抗拒突然的尖叫笑声。他做不到;乘客不会了解的。他们要一位英雄,而他被选上了。他不如接受这个荣誉……并加以利用。他毕竟还要把他们送下飞机的。“请你们听我讲!”
他们一个一个停止鼓掌,期待地看着他——除了克雷格,他仍然表现一种决毅姿态,把杂志丢一边,解下安全带,站起来,步进走道中,把一堆纸片踢开。他开始在自己座位上方的隔间中搜索者,一面搜索一面专心地皱着眉头。
“你们已经看出窗外,所以你们所知道得跟我一样多,”布利安说。“这架班机上大部分的乘客以及所有工作人员都在我们睡觉时失踪了。这可真够疯狂,但现在我们似乎面对一种甚至更疯狂的情况。看起来好像很多其他的人也失踪了……但是根据逻辑,其他人必定在什么地方。无论是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是活命了,所以其他人一定也活命了。”
写侦探小说的罗伯.任金斯低声说了什么。亚伯特听到他在说什么,但听不清楚是说什么。他半转向任金斯的方向,同时这位作嫁又喃说出那三个字。这一次亚伯特听清除了,是假逻辑。
“我想,处理此事的最佳方式是:一次采取一个步骤。第一个步骤是下飞机。”
“我票是买到波士顿,”克雷格.吐米以安静而理性的声音说。“我要去的地方是波士顿。”
尼克从布利安的肩膀后面走出来。克雷格看看他,眼睛眯了起来。有一会的时间,他又看起来像是一只坏脾气的家猫。尼克举起一只手,指头向里弯,抵在手掌上,两个指关节像剪刀一样夹在一起,做出捏鼻子的手势,克雷格.吐米小时候曾被母亲强迫在脚趾之间夹着一根点燃的火柴站立着,同时母亲唱着“生日快乐”,现在,他立刻了解了讯息。他经常是一位反应很快的人。他可以等。
“我们必须使用紧急滑道,”布利安说,“所以,我要跟你们一起复习过程。小心听着,然后排成单行,跟我到飞机前面。”
四分钟后,“美国豪气第29班次”的前面入口向里旋转。一些喃喃的话语飘出开口,似乎立刻死寂地掉落在有凉意而静止的空气之上。然后一阵嘶嘶地声音传来,一大丛橘色的织物忽然在飞机门口展开来。有一会的时间,这东西看起来像一种奇异的杂种向日葵。当它落下时就逐渐变大,并且有开头出现,表面膨胀成一种圆胖而有棱线的滑道。当滑道的基部碰到柏油路时,就发出低低的“波!”一声,然后就靠在那儿,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橘色气垫。
布利安和尼克站在他们在头等舱左边一排座位所形成的短短行列的前面。
“那儿的空气是有什么不对劲。”尼克以低沉的声音说。
“你是什么意思?”布利安问。他把声音压的更低。“有毒吗?”
“不……至少我不这样认为。但是空气没有气味,没有味道。”
“你疯了。”布利安不自在地说。
“不,我没有疯,”尼克说。“朋友,这是一座飞机场,不是去它的种秣草地,但是你能嗅到油味或瓦斯味吗?我嗅不出来。”
布利安嗅了嗅。没有什么气味。要是空气有毒——他不相信如此,但是要是——那么那是一种作用缓慢的毒药。他的肺部似乎运作得很好。但是尼克说得对。没有气味。至于那另外一种更难捉摸的特性,这位英国人所说的味道……也不存在。开着的门外面的空气尝起来是完全中性的。尝起来像装在罐头中的空气。
“有什么不对劲吗?”贝莎尼.席姆斯焦虑地问。“我是说,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真正想知道是否有什么不对劲,但——”
“没有什么不对劲!”布利安说。他数着人头,数到十,又转向尼克。“后面那个家伙还在睡觉。你认为我们应该叫醒他吗?”
尼克想了一会,然后摇摇头。“不要,难道我们现在没有够多的问题要解决吗?何必去为一个宿醉的家伙当保姆?”
布利安露齿而笑。他正是这个想法。“是的,我想是如此。好吧——你先下去,尼克。抓住滑道的底端。我来帮助其余的人下去。”
“也许你最好先下去,以防我那位大嘴巴朋友又决定要为没有按程行的停机争吵。”他把“没有按行程”说成“没有按程行”。
布利安看看那个穿圆领运动衣的男人。他站在行列的后面,一只手提着刻有花押字的细长手提箱,茫然注视着飞机的天花板。他脸上的表情完全像一个百货公司的人体模型。“我不会跟他有麻烦的,”他说,“因为我去它的一点也不介意他做什么。他可以下去或留下来,对我他全都一样。”
尼克露齿而笑。“这样对我而言也够好。让我们开始庄严的群体移离吧。”
“鞋子要脱下来吗?”
“好的——你下去吧,”布利安转向贝莎尼。“仔细看,小姐——你是下一位。”
“哦,天——我讨厌这狗屎玩意。”
贝莎尼好歹还是挤到布利安身边,恐惧地注视着尼克.霍普维如何滑下去。尼克跳起来,同时抬起两只腿,所以看起来像一个人在弹簧床上表演坐姿落下。他以屁股着地,滑到底端。动作干净利落;滑道基部几乎没有移动。他用穿袜子的两脚去碰柏油路,然后站起来,旋转身体,两臂伸展到后面,做了一个假鞠躬的动作。
“易如反掌!”他往上叫着。“下一位顾客!”
“那是你,小姐,”布利安说。“是贝莎尼吗?”
“是的,”她紧张地说。“我不认为我做的到。我三个学期的体育课都被当了,他们最后又是让我捧一个C回家。”
“你会做得很好的,”布利安告诉她。他想着:倘若人们看到有危险时,例如燃料箱有一个洞,或左边一个引擎起火,那么他们就会比较热衷于使用滑道,不必那么加以劝说。“要脱鞋子吗?”
贝莎尼的鞋子——实际上是一只粉红色旧运动鞋——脱了下来,但她还是努力要避开门口以及那亮橘色的滑道。“也许如果我可以先喝一杯再——”
“霍普维先生抓着滑道,你不会有问题的,”布利安劝说着,但是他开始害怕一件事:也许他必须把她推下去。他不想这样做。但是如果她不赶快跳,他只好这样做了。你不能让他们排到行列后面,等着勇气回归;一旦面对逃生滑道,这是绝对禁止的。要是你让他们这样做,那么,他们全部都要排到行列后面了。
“贝莎尼,快。”亚伯特忽然说。他已经从头上的隔间取出小提琴盒,夹在一只手臂下面。“我对这种东西怕得要死;要是你下去了,我也只好必须下去了。”
她看着他,露出惊奇的神色。“为什么?”
亚伯特的脸很红。“因为你是一个女孩。”他简单地说。“我知道我是一位歧视女性的卑鄙之徒,但事实就是如此。”
贝莎尼又看了他一会,然后笑着,转向滑道。布利安已经下定决定:如果她转过头去看,或者又退回去,那么他就要推她,但是她并没有回头,也没有退回去。“天啊,我希望身上有一些大麻。”她说,然后跳了下去。
她已经看到尼克的坐姿落下动作,知道怎么做,但是在最后的时刻却失去了勇气,努力要缩脚。结果,当她跳下滑道的有弹性表面时,歪向了一边。布利安认为她会摔下去,但是贝莎尼自己看出了危险,就设法翻滚回来。她用身体的右边滑下去,一只手放在头上方,短衫几乎到颈背地方。然后,尼克抓住她,她步下滑道。
“哦,天啊,”她气喘地说。“就像又回到小孩时代了。”
“你没有问题吧?”尼克问。
“没有。我以为会稍微弄湿裤子,但是我还好。”
尼克对她微笑,转回滑道。
亚伯特对布利安露出歉意的表情,伸出小提琴盒。“请你帮我拿这个好吗?我怕如果掉落滑道,会摔破。我的家人会要了我的命。这是格列齐琴。”
布利安拿了琴。他的脸孔显得镇定而严肃,但他内心在微笑。“我能看看吗?我大约一千年以前常拉这样的琴。”
“当然。”亚伯特说。
布利安对琴的兴趣让男孩镇定下来……这正是他所希望的。他解起三个锁钩,打开盒子。里面的小提琴确实是一把格列齐琴,并且还不是这个响亮名号的末流之作。布利安猜测:这把琴的价值足以买一部小型汽车。
“真美,”他说,在琴颈地方弹出四个快速的音符:我的狗有跳蚤。声音悦耳而美妙。布利安关起盒子,又上了锁钩。“我会安全地保护。保证。”
“谢谢。”亚伯特站在门口,薄薄吸一口气,又吐出来。“杰洛尼摩(跳伞前的呐喊——译注)”他以一种微弱的声音说,跳了下去。他跳下时把两手藏在腋下——在任何情况中保护双手免于可能的生理伤害,这种动作是那么根深蒂固,已经成为一种反射作用。他以坐姿落下的动作弹进滑道之中,干净利落地滑到底部。
“做得好!”尼克说。
“没有什么。”“老大”.考斯纳慢吞吞地说,步下滑道,然后几乎绊倒自己的脚。
“亚伯特!”布利安向下叫着。“抓住!”他身体向外倾,把小提琴盒放在滑道中央,放开它。亚伯特在离底端五尺远的地方很容易就接住它,把它夹在臂下,站回去。
任金斯跳下时闭起眼睛,斜着一边的瘦屁股滑下来。尼克敏捷地走到滑道左边,就在这位作家摔倒时抓住他,使他免于险恶地跌落在混凝土上。
“谢谢你,年轻人。”
“朋友,没有什么。”
加夫尼接着滑下来;然后是那秃头的男人。然后,罗蕾尔和狄娜.贝尔曼站在舱口。
“我很怕。”狄娜以一种微弱的声音说。
“你会没问题的,亲亲,”布利安说。“你甚至不用跳。”他双手放在狄娜的肩膀上,把她转过来,面对他,背则面对滑道。“把你的双手给我,我来把你放进滑道。”
但是狄娜把手放在背后。“不是给你。我要罗蕾尔来做。”
布利安看着黑发的年轻女人。“你来做吗?”
“是的,”她说。“如果你告诉我怎么做。”
“狄娜已经知道了。你拉着她的双手把她放进滑道。当她用肚子俯卧,两脚伸直,就能够滑下去。”
狄娜的双手在罗蕾尔的手中感觉起来是冷冷的。“我很怕。”她又说。
“亲亲,这只是像溜运动场的滑梯,”布利安说。“那个有英国腔的男人在底端等着接住你。他的双手向上张,就像棒球中的捕手。”他想着:狄娜不会知道那样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狄娜看着他,好像他十分愚蠢。“我不是怕那个。我是怕这个地方。味道怪怪的。”
罗蕾尔只嗅到自己紧张时流出的汗的气味;她无助地看着布利安。
“亲亲,”布利安说,一边的膝盖跪在小盲女前面,“我们必须下飞机。你知道的,不是吗?”
墨镜的镜片转向他。“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必须下飞机?这儿一个人也没有。”
布利安和罗蕾尔彼此看了对方一眼。
“嗯,”布利安说,“我们要到出关时才真正知道,不是吗?”
“我已经知道,”狄娜说,“嗅不到什么,听不到什么。只有……只有……”
“只有什么?狄娜?”罗蕾尔问。
狄娜犹豫不决。她想让他们了解:真正让她困扰的并不是她必须离开飞机的方式。她以前下过滑道,她也信任罗蕾尔。如果是危险的话,罗蕾尔就不会放开她的手。这儿有什么不对劲,不对劲,而这正是她所害怕的——不对劲的事情。不是安静的气息,不是空洞的气氛。也许跟这两者有关,但不只是这两者。
有什么不对劲。
但是大人不相信小孩,特别是不相信盲小孩,更特别是盲女孩。她想告诉他们说,他们不能待在这儿,待在这儿是不安全的,他们必须升起飞机,再前进。但是他们会怎么说呢?他们会说,好吧,当然,狄娜说得对,大家都回到飞机上,他们会这样说吗?不可能的事。
“他们会发现的。他们会发现这个地方空空的,我们会回到飞机上,到别的地方。到不会感觉不对劲的什么地方。还有时间的。”
我想。
“不要紧,”她告诉罗蕾尔。她的声音很低,像是认命了。“把我放下去吧。”
罗蕾尔小心把她放进滑道中。一会儿后,狄娜抬头看着她——只不过她并不是真正在看着,罗蕾尔想着,她实际上完全无法看到什么——没有穿鞋子的双脚在橘色滑道上自己的身体后形成八字形。
“好了吗?狄娜?”罗蕾尔问。
“没有,”狄娜说。“这没有什么事情是好了的。”罗蕾尔还来不及放开,狄娜就解脱罗蕾尔的手,自己松开了。她滑到底端,尼克接住她。
接着是罗蕾尔;她干净利落跳进滑道之中,并且在她滑道底端时,一本正经地压着裙子。现在只剩下布利安、那个在飞机后面打鼾的酒鬼,以及那位喜欢刺激、耽于撕纸的派对狂——“圆领运动衫先生”。
“我不会跟他有麻烦的,”布利安曾这样说,“因为我去它的一点也不介意他做什么。”在他发现:情况并不确实如此。这个人并不按理出牌。布利安认为:甚至那小女孩也知道这一点,而那小女孩眼睛是看不见的。如果他们把这个家伙留下来,而他决定来一次狂暴的行动呢?如果在狂暴之中,他决定捣毁驾驶舱呢?
“又怎么样?你不会跑到任何地方去。油箱几乎干了。”
他仍然不喜欢想到这个家伙这样做,并不只是因为767是价值无数百万的装备而已。也许他的感觉有点像是当狄娜从滑道往上瞧时,他在她脸上所看到的什么。这儿的情况似乎不对劲,甚至比外表显示的更不对劲……而这是很可怕的,因为他不知道情况怎么会比外表所显示的更不对劲。这架飞机无论如何是没有问题的。纵使油箱几乎空了,它也算是他所知晓的一个世界。
“朋友,轮到你了。”他尽可能有礼地说。
“你知道,我要告发你这件事,不知道吗?”克雷格.吐米以一种出奇地温和的声音问。“你知道,我计划告整个航空公司,要他们赔偿三千万元,并且我计划把你列为主要被告?”
“那是你的权利,先生贵姓是——”
“吐米。克雷格.吐米。”
“吐米先生,”布利安表示同意。然后他犹疑着。“吐米先生,你知道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吗?”
克雷格望出打开的门外一会——看着冷清的柏油路,以及航空大厦第二层的宽广、微微倾斜的窗子,在那儿,没有快乐的朋友和亲人站着等待拥抱到达的乘客,在那儿,没有不耐烦的旅客等待登机的广播。
当然他知道。那是“兰戈利尔人”。“兰戈利尔人”已经来了,要来抓所有愚蠢、懒惰的人,就像他父亲所说的。
克雷格以同样温和的声音说:“在‘沙漠太阳金融公司’的‘证券部’,我是以‘忠心分子’为人所知。你知道吗?”他停了一会,显然等待布利安有所反应。布利安没有反应,于是克雷格继续说下去。“当然你不知道。就像你不知道这个在波士顿‘慎用人寿’举行的会议是多么重要。就像你并不介意一样。但是,机长,让我告诉你一件事:国家的经济命运可能取决于这次会议的结果——而在发表册的时候,他们却发现我缺席。”
“吐米先生,这一切都很有趣,但我真的没有时间——”
“时间!”克雷格忽然对他尖叫。“你对时间到底懂些什么?问我吧!问我吧!我懂得时间!我懂得有关时间的一切!先生,时间很短!时间干他的很短!”
“去他的,我要把这个龟儿子推下去,”布利安想着,但他还来不及这样做,克雷格.吐米就转身跳下去了。他表现了一次完美的坐姿落下,在这样做的同时,把手提箱抱在胸膛上,而他这个动作让布利安想起电视上那个古老的“赫兹租车公司”的广告;在广告中,O.J.辛普森(美国足球明星——译注)穿着西装打着领带飞过机场。
“时间短得见鬼!”克雷格滑下去时这样叫着,手提箱举在头上方,像是一座盾一样,把脚向上拉,露出穿到膝盖的讲究的黑色尼龙袜。
布利安喃喃地说:“天啊,真是一个干他的怪人。”他停在滑道顶端,再度环顾他的飞机那个熟悉而令人舒慰的世界……然后跳了下去。
十个人分成两小群,站在那机鼻上有一只红、蓝相间的老鹰的767巨大机翼下。其中一群包括布利安、尼克、那个秃头的男人、贝莎尼.席姆斯、亚伯特.考斯纳、罗伯.任金斯、狄娜、罗蕾尔,以及唐.加夫尼。而克雷格.吐米——即“忠心分子”——则稍微远离他们站立,自己形成一个群体。他弯身,表现挑剔的专心神色,以左手弄平裤子的皱纹,右手紧紧抓住手提箱的手把。然后,他只是站在那儿,那双漠然的大眼睛环顾四周。
“机长,现在怎么办?”尼克活泼地问。
“你来告诉我。我们。”
尼克看了他一会,一边的眉毛微微扬起,好像在问布利安:他是否真是这个意思。布利安的头倾斜半寸。这样足够了。
“嗯,我想,我们先进入航空大厦,”尼克说。“以什么方式到达那儿最快?知道吗?”
布利安对着停在航空大厦建筑物突出部分下面的一排行李车站头。“我想,不藉着登机桥进入的最快方式是:利用行李传送带。”
“好吧;各位女士先生们,我们走过去,好吗?”
路程很短,但是罗蕾尔与狄娜手牵手走着,认为这是她一生中所经历过的最奇异路程。她可以看到他们——好像从上面看到——似乎是不到十二个小点慢慢越过一片宽阔的混凝土平原。没有微风。没有鸟在歌唱。没有马达在远处加快速度,没有人类的声音打破不自然的安静。甚至他们的脚步声在她听来也是错误的。她穿着一双高跟鞋,但是她没有听到自己所习惯的咔嗒声,反而似乎是听到轻微、枯燥的砰然作响声。
“似乎,”她想着。“这是关键字眼。因为情况是那么奇异,一切都显得奇异。是混凝土,如此而已。高跟鞋在混凝土上声音不同。”
但是她以前也穿着高跟鞋在混凝土上走过。她不记得曾听过完全像这样的声音。声音是……有点病态。没有力气。
他们走到停着的行李车。尼克穿梭其间,引导着队伍,在一条不转动的传送带旁停下来。传送带从一个挂着橡皮片的洞口出现,在台口上——处理行李的人通常站于其上以卸下平底的行李——绕了一个大圈,然后经由另一个挂着橡皮片的洞口,重新进入航空大厦。
“这些橡皮片是做什么用的?”贝莎尼紧张地问。
“我想是在冷天气时挡风用的,”尼克说。“让我探头看一看。不要怕;不要一会的时间。”还没有人来得及回答,他已经自己登上了传送带,弯着身体走道切进建筑物的一个洞口 。当他到达时,就跪了下来,把头探进橡皮片。
“我们将听到一阵口笛声,然后砰然一声,”亚伯特狂野地想着,“然后当我们把他拉回来时,他的头不见了。”
并没有口笛,也没有砰然一声。当尼克退回来时,他的头仍然紧附在颈上,脸上露出一种沉思的表情。“没有问题,”他说:在亚伯特听来,他愉快的声调现在显得很做作。“朋友们,过来。当一个尸体遇见另一个尸体,以及那类的。”
贝莎尼往后退。“有尸体吗?先生,那儿有死人吗?”
“小姐,就我所看到的,没有,”尼克说,现在他不想再表现轻浮了。“我是在误引老罗伯.彭斯的诗句,试图显得有趣。恐怕我是造成低格调的效果,不是造成幽默效果。事实上,我没有看到任何人。但这正是我们所预期的,不是吗?”
正是……但此事还是重重地打击他们的内心。也重重地打击尼克的内心——从他的语调来判断。
他们一个个爬进传送带,跟在尼克后面爬穿过挂着的橡皮片。
狄娜就在入口的洞外面停下来,把头转回去,面对罗蕾尔。朦胧的亮光闪过她的墨镜,使得镜片暂时成为镜子。
“这儿确实不对劲。”她又说一次,身体移到另一边。
他们一个个出现在班果尔国际机场的航空大厦主体,像是奇异的行李沿着停止的传送带爬着。亚伯特帮助狄娜下来;然后,他们全都站在那儿,在沉默的惊奇中环顾四周。
醒过来时发现飞机中的人神奇地失踪,当时那种震惊地心情现在已经减弱;现在是纷乱取代了惊奇。他们中不曾有人到过一个空无一人的航空大厦。租车摊位冷冷清清。“到机/离机”监视器暗暗的,没有影子。没有人站在“德尔塔”、“联合”、“西北”或“中海岸”等航空公司的柜台旁。地板中央那伸展着“请买缅因州龙虾”大旗子的巨大水箱装满了水,但里面并没有大龙虾。头上的荧光灯熄灭了;穿过大房间远端门口的微量灯光,在地板一半的地方停掉了,使得这小群来自“第29班次”的人一起挤在一团令人不愉快的阴影中。
“那么好吧,”尼克说,努力要显得很活泼,却只表现得很不自在。“我们来试试电话,好吗?”
当他走到电话架那儿时,亚伯特滑步走到“预算租一辆车”服务台。在后面墙上的槽沟中,他看到一些纸夹,标示着“布利格斯”、“汉多福”、“马强特”、“芬威克”,以及“佩斯托曼”。无疑每个纸夹中都有一张租车契约,加上缅因州东部地区的一张地图,并且每张地图上会有一个箭头,上面有一句说明文字:“你现在在这儿”,指着班果尔这个城市。
“但是,我们确实在什么地方呢?”亚伯特怀疑着。“还有,布利格斯、汉多福、马强特、芬威克,以及佩斯托曼在什么地方呢?它们已经被转换到另一度空间去了吗?也许,这儿就是‘感激的死者’。也许‘死者’正在州南部的什么地方表演,每个人都去看他演出。”
就在他后面的地方传来一阵单调的搔抓的噪音。亚伯特吓了一大跳,迅速转过身,举起自己的小提琴盒子,像是举起一只短棍。原来是贝莎尼站在那儿,一只火柴在她香烟的前端。
她扬起眉毛。“吓到你吗?”
“有一点。”亚伯特说,放下小提琴盒,对她露出尴尬的微笑。
“抱歉。”她摇熄火柴,丢在地板上,深深地抽着烟。“嗯,至少这样好一点了。我在飞机上不敢抽。我怕什么东西可能爆炸。”
罗伯.任金斯漫步走过来。“你知道,我在大约十年前戒掉了。”
“请不要说教,”贝莎尼说。“我有一种感觉:如果我们心智健全活着离开这儿,我将要遭遇大约一个月之久的说教。连续的、密集的。”
任金斯扬起眉毛,但是没有问理由。“事实上,”他说,“我刚才是要问是否可以给我一根。这似乎是重新恢复老习惯的大好时光。”
贝莎尼微笑着,给了他一支“马波罗”。任金斯接受了,而贝莎尼为他点烟,他吸了一口,咳出一连串的烟雾来。
“你已经不适应了。”她以实事求是的口吻说。
任金斯表示同意。“但是我会很快又习惯的。恐怕这是习惯真正可怕的所在。你们两个人注意到钟吗?”
“没有。”亚伯特说。
任金斯指着男女洗手间的门上面的墙。挂在那儿的钟停在四点零七分。
“时间很吻合,”他说。“我们知道,当——由于没有较好的字眼,就称它为‘事件’吧——当‘事件’发生时,我们已经在空中一会儿。东部日光时间四点零七分是太平洋日光时间凌晨一点零七分。所以我们知道发生的时间了。”
“哇,真棒。”贝莎尼说。
“是的,”任金斯说,他不是没有注意到她声音中的轻微讽刺,就是宁愿不去理会。“但是其中有问题。我只希望太阳出来。这样我就可以确定了。”
“你是什么意思?”亚伯特问。
“钟——无论如何,电钟——没有用。没有电。但是如果太阳出来了,我们至少能够从我们的阴影的长度和方向大约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我的表是九点差一刻,但我不信任它。我觉得比这个时间晚。我没有证明,也无法说明,但就是这样觉得。”
亚伯特沉思着。他环顾四周,回头看任金斯。“你知道,”他说,“感觉起来是如此,感觉起来像几乎是午餐时间。这不是很疯狂吗?”
“不是疯狂,”贝莎尼说,“只是时差。”
“我不同意,”任金斯说。“我们是从西部前往东部,年轻的小姐。由西往东的旅客所感觉到的时间紊乱应该是相反的。他们会感觉到比较早。”
“我要问问你在飞机上所说的一件事,”亚伯特说。“当机长告诉我们说,这儿一定有一些其他的人时,你说‘假逻辑’。事实上,你说了两次。但我觉得非常正确。我们当时都在睡觉,现在我们在这儿。如果此事发生在”——亚伯特看看钟——“在班果尔时间四点零七分,那么城里的几乎每个人当时一定都在睡觉。”
“是的,”任金斯温和地说。“那么他们现在在哪儿呢?”
亚伯特显得很困窘。“嗯……”
此时传来“砰”一声,原来是尼克用力挂上公用电话。那是一长排电话中的最后一个电话,他已经试过每一个电话了。“不能,”他说。“全都打不通。投币的和直拨的全都不通。布利安,你可以把没有电话响的声音加在那个没有狗吠叫的声音上。”
“现在我们怎么办?”罗蕾尔问。她听到自己的凄清声音,觉得自己很渺小,很迷失。狄娜在她旁边缓慢地转着圆圈。她看起来像是一种人身雷达碟片。
“我们上楼去,”“秃头仔”建议。“那儿一定有饭店。”
他们全都看着他。加夫尼哼着鼻子。“先生,你的头脑是单向道的。”
秃头男人扬起一边的眉毛看着他。“首先,我的名字是鲁迪.华威克,不是先生,”他回答。“其次,人们在肚子吃饱时头脑会比较灵光。”他耸耸肩。“这只是自然的律则。”
“我认为华威克先生讲得很对,”任金斯说。“我们全都能够想办法吃点东西……如果我们上楼,也许可能发现其他线索,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事实上,我倒认为我们会发现其他线索。”
尼克耸耸肩。他忽然看起来很疲倦、迷惑。“有什么不可以呢?”他说。“我开始感觉像是鲁宾逊,去他的,克鲁索先生。”
他们开始走向也是不转动的升降梯,形成散乱的一小群人。亚伯特、贝莎尼和罗伯.任金斯一起朝后面的地方走去。
“你懂得一些事,不是吗?”亚伯特忽然问。“是什么?”
“我也许懂得一些事,”任金斯纠正他。“也许不懂得。目前我要保持缄默……除了有一个建议。”
“什么?”
“不是对你的建议;是对这位年轻的小姐。”他转向贝莎尼。“省省你的火柴。这是我的建议。”
“什么?”贝莎尼对他皱眉。
“你听到我说的话。”
“是的,我想是听到了,但我不懂你的意思。任金斯先生,也许楼上有一个报摊,那儿会有很多火柴,还有香烟及随用随丢的打火机。”
“他又在扮演菲罗.克里斯提,或者不管是谁。”亚伯特想着。
他正要指出这一点,并且要任金斯记住;现在的情况并不是他的一本小说的情节,忽然布利安.恩格尔在升降机脚停下来,动作那么突然,罗蕾尔不得不猛然抓住狄娜的手,以免这个盲女撞到他的身体。
“注意看路好吗?”罗蕾尔问。“怕你疏忽了,这个孩子是看不到路的。”
布利安不去管她。他环顾这小群难民。“吐米先生在哪里?”
“谁?”秃头的男人——华威克——问。
“那个在波士顿有紧急约会的家伙。”
“谁管他呢?”加夫尼问。“甩掉了坏垃圾。”
但是布利安显得不自在。他不喜欢想到吐米偷偷溜掉,自己一个人走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就是不喜欢这样。他看看尼克。尼克耸耸肩,然后摇摇头。“朋友,我没有看到他离开。我刚才在忙着打电话。抱歉。”
“吐米!”布利安喊叫着。“克雷格.吐米!你在哪里?”
没有反应。只有那种怪异、压迫性的沉默。此时,罗蕾尔注意到一件事情,不禁不寒而栗。布利安是用两只手形成杯状向升降梯上方喊叫。在一个天花板这么高的地方,应该有点回音的。
但是却没有回音。
完全没有回音。
当其他人在楼下忙着时——两个男女孩和那老家伙站在一处租车服务台旁边,其他人注视着那个英国“暴徒”在试着打电话——克雷格.吐米已经爬上不转动的升降机,静悄悄地,像一只老鼠。他确实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他确实知道:当他到达那个地方时,是要寻找什么。
他大摇大摆走过很大的候机室,手提箱在右膝旁摇晃着,不去注意空空的椅子以及一处叫“红男爵”的空酒吧。在候机室的远端,有一个招牌挂在一道宽阔、黑暗的走廊入口上方。招牌上写着。
国际班机到5号机门
免税店
美国海关
机场安全室
当他几乎到达这道走廊前端时,他又看看一个大窗子外面的柏油路……他的步伐犹疑起来,慢慢走近玻璃窗,望了出去。
他只看到空空的混凝土和不动的白色天空,但他的眼睛却开始张大,感觉道恐惧之情偷偷溜进心中。
“他们要来了,”一种死人的声音忽然告诉他。是他父亲的声音,从藏在克雷格.吐米心中的一个阴郁角落的一处闹鬼小陵寝中发出来。
“没有,”他低语着,这两个字在他嘴唇前面的窗子上形成一点雾花。“没有人要来。”
“你很坏。更坏,你很懒。”
“没有!”
“有。你有一个约会,却没有到。你跑掉。你竟然跑到缅因州班果尔这个愚蠢的地方。”
“这不是我的错,”他喃喃着说。现在,他抓着手提箱的手把,露出几乎令人痛苦的紧张神情。“我是身不由己。我……我是被强迫的!”
那内心的声音没有回答。只有阵阵不赞同的暗潮出现。克雷格再度直觉到自己所承受的压力,那种可怕而不断的压力,那种深渊的重压。那内心的声音不必告诉他说:并没有藉口存在;克雷格自己知道。他很早就知道。
“他们在这儿……他们将会回来。你是知道的,不是吗?”
他知道。“兰戈利尔人”会回来。他们会为了他而回来。他能够感觉到他们。虽然他不曾看到他们,但他知道,他们会是多么可怕。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吗?他认为不是。
他想:也许那小盲女也知道有关“兰戈利尔人”的事情。
但是那并不要紧。唯一要紧的事情是到达波士顿——赶快到达波士顿,以免“兰戈利尔人”从他们可怕、不详的巢穴到达班果尔,把尖叫着的他活活吃掉。他必须去参加在“慎用人寿”所举行的那个会议,让他们知道做了什么,然后他就会……
自由。
他就会自由。
克雷格脱离窗子,脱离空洞与沉寂,冲进招牌下面的走廊。他通过空空的免税店,没有看一眼。在免税店远处,他走到自己正在寻找的门。门上挂着一块长方形的小板饰,就在圆形小洞的上面。板饰上写着“机场安全室”。
他必须进去里面。无论如何他必须进去里面。
“这一切……一切疯狂……我不必沾上。我不必拥有它。不再。”
克雷格伸出手,触碰“机场安全室”办公室的门把。他眼中茫然的神色已经被显然决毅的神情所取代。
“我承受压力已经很长、很长的时间。自从我七岁吧?不——我认为甚至在这之前就开始了。事实上,自我有记忆以来,我就在承受压力了。最近的这件疯狂的事情只是一种新的变体。它也许是那个穿破旧运动上衣的男人所说的:一种试验。某个秘密政府机构或险恶的外国情报人员,在进行一种试验。但是我不想再参与任何试验。我不管主其事的人是我父亲,我母亲,“管理研究所”的所长,还是“沙漠太阳金融公司”的董事会。我不要参与。我要逃走。我要到波士顿,首先结束我提出购买阿根廷证券时所开始做的事情。如果我不……”
但是他知道:如果他不成功的话,会发生什么事。
他会发疯。
克雷格试试门把。门把转不动,但是,当他稍微不顺利地一推,门却打开了。可能是门稍微没有栓好,也可能是当电力停断而安全系统不再动作时,门就没有锁住。克雷格不去管是哪一者。重要的是:他不必试着爬过冷气管或什么东西,弄乱了衣服。他仍然很想在当天结束之前出现在会议中,他不想在到达那儿时,把衣服弄脏或沾上油污。生活的一个简单而不例外的事实是:西装脏脏的人不可靠。
他把门推开,走了进去。
布利安和尼克先到达升降梯顶端,然后其他人聚集在他们四周。这是“班果尔国际机场”的中央候机室,是一处很大的四方形地方,摆满依地形设计的塑胶椅(有些椅子有投币电视栓在椅臂上),最显目的是一整墙从地板的倾斜窗子。在他们的最左手边是机场报摊,以及1号门的安全检查哨;在他们的右手边,一直伸延到整个地方的是“红男爵酒吧”及“九霄云饭店”。在饭店远方是通到“机场安全室”办公室及“国际班机到机附属大楼”的走廊。
“快一点——”尼克开始说,而狄娜说,“等着。”
她以强烈、急迫说话,他们全都好奇地转向她。
狄娜丢下罗蕾尔的手,举起自己的两只手。她的拇指在耳后形成杯形,指头伸展出来,形成扇状。然后她只是站在那儿,像一根柱子,摆出不寻常而有点怪异的倾听姿态。
“什么——”布利安开始说,狄娜说“嘘!”是一种突然而无法反驳的齿擦音。
她稍微转向左边,停了下来,然后转到另一个方向,一直穿透窗子的白色亮光直接照在她身上,她那已经很苍白的脸孔变得像幽灵,很怪异,她脱下墨镜。墨镜下的眼睛很大,呈棕色,并不十分空茫。
“那儿,”她以梦幻似的低沉声音说,罗蕾尔觉得恐怖的东西开始以冷冽的指头敲击她的内心。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如此。贝莎尼挤靠在她一边,唐.加夫尼移过来,靠在她另一边。“那儿——我能够感觉到亮光。他们说,这就是他们知道我能够复明的原因。我总是能够感觉到亮光。像是我头里面的热气。”
“狄娜,什么——”布利安开始说。
尼克用手肘推推他。这个英国人的脸孔显得很长,变了样,前额出现皱纹。
“亮光是在……这儿。”
她慢慢走离他们,两手仍然在耳边形成扇形,手肘伸到身体前面,以便知觉到可能阻碍到她的任何东西。她前进到离窗子不到两步远的地方。然后,她慢慢伸手,一直到指头触碰到玻璃。她的指头在白色天空衬托下像是黑色海星。她发出微弱、不愉快的喃喃声。
“也不对劲。”她以那种梦幻似的声音说。
“狄娜——”罗蕾尔开始说。
“嘘……”她低语,没有转头,站在窗边,像是一个小女孩等父亲工作回家。“我听到什么。”
这句低声说出的话,似的亚伯特.考斯纳的心中掠过一种无语、无思绪的恐怖。他感觉到肩上有压力,低下头,发觉自己把两臂交叉在胸膛上,用力抓着自己的身体。
布利安专神倾听着。他听到自己的呼吸,以及别人的呼吸……但是他没有听到其他的声音。“是她的想象,”他想着。“如此而已。”
但他还是怀疑。
“什么?”罗蕾尔急迫地问。“狄娜,你听到什么?”
“我不知道,”她说,没有转离窗子。“声音很微弱。我想,我在我们下飞机时就听到了,当时我认为是自己的想象。现在,我能够听得比较清楚了。我甚至可以透过玻璃听到。听起来……有点像牛奶倒进‘脆米’后的声音。”
布利安转向尼克,以低沉的声音说话。“你听到什么声音吗?”
“一点鬼声音也没有,”尼克说,配合布利安的声调。“但她是瞎子。她习惯让耳朵做双重工作。”
“我想是歇斯底里,”布利安说。他低语着,嘴唇几乎触碰到尼克的耳朵。”
狄娜从窗子那儿转过来。
“你听到什么声音吗?”她模仿着。“一点鬼声音也没有。但她是瞎子。她习惯让耳朵做双重工作。”她停下来,然后又补充:“我想是歇斯底里。”
“狄娜,你在说什么?”罗蕾尔问,显得迷惑又惊恐。她并没有听到布利安和尼克的喃喃低语——虽然她所站的地方远比狄娜更靠近他们。
“问他们吧,”狄娜说。她的声音在颤抖。“我没有疯狂!我的眼睛瞎,但我没有疯狂!”
“好吧,”布利安说,身体发抖。“好吧,狄娜。”他对罗蕾尔说:“我刚才在跟尼克说话,她听到了。那儿的窗旁听到我们了。”
“亲亲,你有了不起的耳朵。”贝莎尼说。
“我听到我所听的,”狄娜说。“我是在那儿听到了什么。在那个方向。”她朝东指向玻璃外的地方。她那看不见的眼睛扫瞄着他们。“并且声音很不好。是一种可怕的声音,一种吓人的声音。”
唐.加夫尼犹疑地说:“要是你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小小姐,那也许会有帮助。”
“我不知道,”狄娜说。“但我知道声音比刚才接近。”她用一只颤抖的手把黑眼镜戴回去。“我们必须离开这儿,并且要快一点。因为有什么东西正要来临。那种发出壳粥噪音的不好声音。”
“狄娜,”布利安说,“我们坐来的飞机几乎没有燃料了。”
“那么,你必须再加进一些!”狄娜对他尖叫着。“它要来了,你不了解吗?它要来了,要是它到达的时候我们没有走,我们就会死!我们全都会死!”
她讲得失了声,开始啜泣。她不是一位女预言者或灵媒,只是一个小女孩,被迫在一种几乎完全的黑暗中过着惊恐的生活。她摇摇晃晃走向他们,她的镇静神态完全不见了。罗蕾尔抓住她,以免她绊到一条标示安全检查哨的路径的指引绳,然后紧紧抱住她。她努力要安慰这个女孩,但这个女孩最后所说的那些话响在罗蕾尔迷乱、震惊的内心:“要是它到达的时候我们没有走,我们就会死。”
我们全都会死。
克雷格.吐米听到那个小盲女在那儿的什么地方尖叫,但不去管它。他已经在所打开的第三个柜子发现自己正在找的东西,也就是在前面用胶带贴着“马尔奇”这个名字的那个柜子。马尔奇先生的午餐——一片替代性三明治从一个棕色纸袋突了出来——放在顶端的架子上。马尔奇先生上街的鞋子边靠边整齐地旋转在底端的架子上。挂在其间同一个钩子上的是一件平常的白衬衫,以及一条枪带。马尔奇先生服勤的手枪枪托从皮套中突出来。
克雷格解开安全带,把枪取出。他对于枪懂得不多——他认为,这一枝可能是零点三二口径的、零点三八口径的,或者甚至零点四五口径的——但他并不笨;经过一会儿的摸索后,他就能够转动滚筒了。所有的六个枪膛都装上了子弹。他把滚筒推回去;当他听到它咔嗒一声扣上时,微微点头;然后他检视撞铁的部分,以及握把的两边。他寻找一个安全钩锁,但却似乎没有这样一个钩锁。然后,他把手指放在扳机上,压紧,一直到他看到撞铁和滚筒轻微地移动。克雷格点点头,表示满意。
他转身,在毫无警告的情况下,他成年生活中最强烈的孤独感向他袭来。这把枪似乎很沉重,握着它的手陷了下去。现在,他站在那儿,肩膀下垂,手提箱在右手中晃动着,安全警卫的手枪在左手中晃动着。脸上是一种十足沮丧、痛苦的神情。忽然,一则记忆回归,是他多年来所没有想到的一件事情:克雷格.吐米,十二岁,躺在床上,身体发抖,热泪流到脸上。在另一个,音响转得很高,他的母亲以单调而走调的酒鬼声音跟随着梅尔李.拉斯唱着:“只要叫我早晨……的安琪儿,宝——贝……只要触碰我的脸颊……在你离开我之前;宝——贝……”
躺在那儿的床上。身体发抖。哭着。没有发出声音。并且想着:“为何你不能爱我但不要管我,妈妈?为何你不能就爱我,但不要管我?”
“我不想伤害任何人,”克雷格.吐米一面流泪一面喃喃而语。“我不想这样,但这……这是不能忍受的。”
有一排电视监控器横越房间,全都没有影像。当他看着这些监控器时,有一会的时间,所发生的事情——仍然在发生的事情——的真相,努力要挤进他的心中。有一会的时间,真相几乎穿过他复杂的神经护盖系统,进入他生活其中的防空洞。
“每一个人都不见了,克雷吉——畏吉。整个世界都不见了——除了你以及在那架飞机上的人。”
“不,”他呻吟着,颓然坐进一张椅子——有一些椅子立在房间中央那张福米卡桌面的餐桌周围。“不,不是这样。并不是这样的。我驳斥这个想法。”
“‘兰戈利尔人’曾在这儿,他们将会回来,”他的父亲说。这句话淹盖他母亲的声音——经常是如此。“当他们到达时,你最好离开……否则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但我不想伤害任何人。”他以阴沉,忧心忡忡的声音重复说。桌子上有一份油印的值勤表。克雷格放下手提箱,把枪置于旁边的桌子上。然后,他拿起值勤表,以视而不见的眼光看了它一会,开始从左手边撕下长长的一片。
嘶——嘶。
不久,就在一堆薄纸片——也许是他所撕过的之中最薄的——开始飘落到桌子上的时候,他进入了催眠状态。但是甚至此时,他父亲冷冷的声音也没有完全离开他:
“否则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第五章
一包薄装火柴。
腊肠三明治的历险。
推论方法的另一个例子。
《亚利桑纳犹太人》拉小提琴。
城镇中唯一的声音。
1.
狄娜说出警告后接着而来的一片冻结的寂静,终于被罗伯.任金斯打破。“我们有一些问题,”他以似讲课的枯燥声音说。“如果狄娜听到了什么——根据她刚对我们的不寻常表现,我倒认为她是听到了——那么要是我们知道她听到的是什么,那会很有帮助的。但我们不知道。这是一个问题。飞机没有汽油,这是另一个问题。”
“那儿有一架727,”尼克说,“很靠近一座登机桥。布利安,你会驾驶这种飞机吗?”
“会!”布利安说。
尼克的双手往罗伯的方向伸展,耸耸肩,好像在说,“你看,一个结已经解了。”
“假定我们确实又起飞了,我们要到哪里呢?”罗伯.任金斯继续说。“第三个问题。”
“离开,”狄娜立刻说。“离开那种声音。我们必须离开那种声音,也离开制造声音的东西。”
“你认为我们又多久的时间?”罗伯温和地问她。“狄娜,声音多久后会到达这儿呢?你又任何了解吗?”
“没有,”她置身于罗蕾尔手臂的安全圈子中,这样说道。“我认为声音仍然很远。我认为仍然有时间。但是……”
“那么我建议我们完全按照毕威克先生的建议去做,”罗伯说。“我们走到饭店那儿,吃一点东西,讨论接着要怎么做。对于波伊先生喜欢称之为‘小小灰色细胞’的那种东西而言,食物确实会产生一种有益的影响。”
“我们不应该等。”狄娜焦急地说。
“十五分钟,”罗伯说。“不会比这更长。甚至在你这种年纪,狄娜,你应该知道,有用的思考须总是先于有用的行动。”
亚伯特忽然体认到:这位侦探小说作家想要去饭店,是有他自己的理由。任金斯先生的“小小灰色细胞”井然有序地运作着——或者至少他认为是如此——从他在飞机上对我们的情况所做的出奇敏锐的评估看来,亚伯特至少假定他的话可靠。“他是想让我们知道什么,或者向我们证明什么,”他想着。
“我们确实有十五分钟吗?”他以哄诱的口吻问。
“嗯……”狄娜不情愿地说。“我想是……”
“很好,”罗伯活泼地说。“就这样决定。”他走过候机室,步向饭店,好像认为其他人当然会跟着他。
布利安和尼克彼此看看对方。
“我们最好走吧,”亚伯特安静地说。“我认为他懂。”
“懂什么?”布利安问。
“我不确实知道,但我认为值得我们去发现。”
亚伯特跟在罗伯后面;贝莎尼跟在亚伯特后面;其他人跟在他们后面,罗蕾尔拉着狄娜的手。小女孩脸色很苍白。
“九霄云饭店”实际上是一间餐馆,后面有一个冰箱,装满饮料和三明治,还有一个不锈钢柜台延伸在一张隔着小空间的长形加热桌旁边。所有的小空间都空空的,闪烁着干净的亮光,烤架上一点油污也没有。玻璃杯——粗糙的餐馆玻璃杯,边缘呈波纹状——形成整齐的金字塔形状,堆在后面的架子上,此外,还有很多种类的更粗糙餐馆瓦器杯盘。
罗伯.任金斯站在现金出纳机旁边。亚伯特和贝莎尼进来时。他说:“贝莎尼,我可以再要一根烟吗?”
“哇,你可真会索求,”她说,但她的语气是善意的,她取出那盒“马波罗”,摇出一根来。他接下来,然后,当她也拿出自己的薄装火柴时,他碰碰她的手。
“我来用用这其中的一支,好吗?”现金出纳机旁边有一个钵形物,装满广告“拉沙尔商业院”的纸火柴。“给我们没有火柴的朋友,”钵形物旁边一个小小的标志这样写着。罗伯取出一包这种薄装火柴,打开来,抽出其中一支火柴。
“当然,”贝莎尼,“但是,为什么呢?”
“这就是我们所要发现的。”他说。他看看其他人。他们形成半圆圈站在那儿注视着——除了鲁迪.华威克之外,因为他已经偷偷走到供应区的后面,正仔细地检视着冰箱的东西。
罗伯擦了火柴。火柴头上留下一点白白的痕迹,但没有火出现。他又擦一次,结果还是一样。第三次尝试时,纸火柴弯曲了。大部分的可燃火柴头部分都不见了。
“天啊,天啊,”他说,声调完全不透露惊奇。“我想一定是湿了。我们来试试底端的一包,好吗?它们应该是干的。”
他挖到钵形物的底端,使得很多薄装火柴都从顶端掉柜台上。在亚伯特看来,它们全是干的。他后面的尼克和布利安又彼此使了一个眼色。
罗伯挖出另一包薄装火柴,扯下一支,试着去擦。火柴没有擦亮。
“龟儿子,”他说。“我们似乎又发现另一个问题。贝莎尼,我可以借你的火柴吗?”
贝莎尼把薄装火柴递给他,没有说一句话。
“等一会,”尼克慢慢地说。“朋友,你知道什么?”
“只知道:这种情况所牵涉的层面,比我们最初所认为的更广,”罗伯说。他的眼神很镇定,但脸孔却很憔悴。“我有一种想法;我们全都可能犯了一个大错。在这种情况下,这是可以了解的……但是,我们改正我们在这方面的想法,不然,我不认为我们会有任何进展。我称这种错误为眼光的错误。”
华威克正朝它们慢慢走回来。他已经选了一片包着的三明治,以及一瓶啤酒。他找到这两样东西后,似乎精神相当振作。“各位,发生什么事?”
“要是我知道,就咒我,”布利安说,“但我不很喜欢。”
罗伯.任金斯扯下贝莎尼的薄装火柴中的一支,开始擦着。第一次就擦亮了。“啊,”他说,把火焰点在香烟前头。烟味在布利安嗅起来强烈得令人难以相信,芳香得令人难以相信;经过一会儿沉思后,他想到一个理由:除了尼克.霍普维的刮胡液和罗蕾尔的香水透露出微弱气味之外,这是他所能嗅到的唯一气味。布利安再想到此事的同时,也体认到:他甚至几乎无法嗅到旅伴们的汗味。
罗伯仍然在手中拿着点亮的火柴。现在他把从钵形物之中所取来的薄装火柴的上端向后弯,露出所有的火柴,用点亮的火柴去触碰其他火柴的头。有很长的一会,没有什么情况发生。这位作家把火焰沿着其他火柴的头来回滑动,但都没有点亮。其他的人注视着,显得很着迷。
最后,有一阵微弱的“咈嘶”声音发出,有一些火柴爆发出迟钝而短暂的生命。它们并不真正燃烧;有一阵微弱的火光发出,然后熄灭了。一些卷须似的烟飘浮上来……似乎是安全没有气味的烟。
罗伯环顾他们,冷酷地微笑着。“甚至这种情况,”他说,“也超过我所预期的。”
“好吧,”布利安说。“把有关的事情告诉我们吧。我知道——”
就在那个时刻,鲁迪.华威克发出一阵嫌恶的叫声。狄娜微微尖叫着,更加靠在罗蕾尔身上。亚伯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膛中跳得很高。
鲁迪已经打开那包三明治——三明治在布利安看来像腊肠和起司——并咬了一大口。现在他把它吐到地上,露出嫌恶的苦脸。
“坏掉了,”鲁迪叫着。“哦,去它的!我憎恶这种事!”
“坏掉了?”罗伯.任金斯很快地说。他的眼睛发亮,像蓝色的电花。“哦,我很怀疑。现在加工的肉都加了很多防腐剂,要在热太阳中晒八小时或更多的时间才会坏掉。我们根据时钟知道:那个冰箱中的电力不到五小时前才停断的。”
“也许不是,”亚伯特讲话了。“你说,时间感觉起来比我们的手表所显示的还要晚。”
“是的,但我不认为……冰箱还是冷的吗?华威克先生?当你打开时,冰箱还是冷的吗?”
“不完全是冷的,而是凉的。”鲁迪说。“可是,那三明治全都干它的坏掉了。对不起,女士们。看。”他拿出三明治。“如果你们不认为坏了,你们尝尝吧。”
罗伯注视着三明治,似乎鼓起勇气,然后确实鼓起了勇气,从没有碰过的那一半中咬起一小片。亚伯特看到一种嫌恶的表情掠过他脸上,但是他没有立刻把食物吐出来。他咬了一下……两下……然后转身,吐进自己手中。他把半嚼过的三明治塞进调味架子下面的垃圾桶,随后把其余的部分也丢进去。
“不是坏掉,”他说。“没有味道。也不只是那样。似乎没有质地。”他的嘴巴向下撇,露出不由自主的嫌恶神情。“我们谈到东西淡而无味——没有经过调味的白米、煮沸的马铃薯——但甚至最淡的食物也有一些味道,我想。但那东西则一无味道。就像在嚼纸。难怪你认为它坏掉了。”
“是坏了。”秃头的男人倔强地重申说。
“试试你的啤酒,”罗伯建议。“那东西不应该会坏掉。盖子还在,一瓶盖着的啤酒纵使没有冰着也不会坏。”
鲁迪沉思地看着手中那瓶“百威”啤酒,然后摇摇头,递给罗伯。“我不再想要了。”他说。他看看那冰箱,眼光显得怀有恨意,好像怀疑任金斯对他恶作剧。
“如果我必须喝的话,我会喝,”罗伯说,“但是我已经为科学提供我的身体一次了。有谁要试试这瓶啤酒吗?我想这是很重要的。”
“给我吧。”尼克说。
“不。”唐.加夫尼说。“给我,真的,我能喝完一瓶啤酒。我以前曾喝热的,一点也没醉过。”
他取了啤酒,扭开盖子,倒竖过来。一会儿后,他旋转身体,把喝下的一口洒在地板上。
“天啊!”他叫着。“好淡!快要淡出鸟来了!”
“是吗?”罗伯兴致勃勃地问。“很好!很棒!这是我们全都能够看到的!”他闪电般走到柜台,从架上取下一个玻璃杯。加夫尼已经把那瓶啤酒放在现金出纳机旁边,而布利安仔细地看着罗伯.任金斯把它拿起来。他看不到泡沫固着再瓶颈里面。“里面可能是水。”他想着。
然而,罗伯所倒出来的东西,看起来并不像水;它看起来像啤酒。淡淡的啤酒。没有白泡沫。一些小气泡附着在玻璃杯里面,但没有一个气泡穿过液体“乒”一声升到表面来。
“好吧!”尼克慢慢地说,“是无味的。这种事有时会发生。在工厂时,盖子没有转紧,气跑掉了。每个人时常都会喝到无味的淡啤酒。”
“但是,如果你也把没有味道的腊肠三明治列入考虑,那就有暗示意味了,不是吗?”
“暗示什么呢?”布利安忽然问。
“等一下,”罗伯说。“我们先解决霍普维先生的问题,好吗?”他转身,两手抓住一些玻璃杯(其他两三个玻璃杯从架子上掉落,在地板上摔破了),开始表现出酒保的敏捷速度,沿着柜台摆着。“再拿来几瓶饮料。”
亚伯特和贝莎尼走到冰箱那儿,各自随意取了四、五瓶。
“他疯了吗?”贝莎尼低声问。
“我不认为如此,”亚伯特说。他微微知道这位作家想要告诉他们什么……他不喜欢这个想法在他心中所呈现的形态。“你记得他要你省下你的火柴吗?他知道诸如此类的事情会发生。所以他才那么热衷地要我们到饭店来。他想让我们看看。”
那张值勤表被撕成三十六片狭窄的纸片,现在,“兰戈利尔人”更接近了。
克雷格能够在内心深处感觉到他们接近——压力更重了。
无法支撑的压力更重了。
是该走的时候了。
拿起手枪及自己的手提箱,站起来,离开安全室。他慢慢走着,一面走,一面预习着所要说的话:“我不想射杀你,但是如果我必须这样做的话,我会做的。把我送到波士顿。”
“如果我必须这样做的话,我会做的,”克雷格一面喃喃说,一面走回候机室。“如果我必须这样做的话,我会做的。”他的指头找到手枪的撞铁,把它扣回去。
在候机室一半的地方,他注意力再度穿过窗子而落下来的苍白亮光所吸引,他朝着那个方向走去。他能够感觉到,他们就在哪儿。“兰戈利尔人”。他们已经吃掉所有无用、懒惰的人,现在他们正要回来找他。他必须到波士顿。这是他知道救自己一命的唯一方法……因为他们的死会是很可怕的。他们的死确实会是很可怕的。
他慢慢走到窗旁,望了出去,不去管——至少暂不去管——自己身后其他乘客传来的喃喃声。
罗伯.任金斯从每瓶啤酒中倒一些进入自己的杯子中。每一杯尝起来都像第一杯一样平淡无味。“你相信了吗?”他问尼克。
“相信了,”尼克说。“朋友,要是你知道这个地方是怎么回事,决来吧。请说出来。”
“我有一种想法,”罗伯说。“并不很……恐怕并不很令人欣慰,但我相信,终究说来,知识总是比无知更好,更安全,不管一个人第一次了解某些事实可能感觉多么惊慌。这句话有道理吗?”
“没有。”加夫尼立刻说。
罗伯耸耸肩,露出难看的微笑。“就算如此,我还是支持我自己所说的话。在我还没有说出其他事情之前,我要你们都环顾这个地方,告诉我你们看到什么。”
他们环顾四周,非常专注于小撮的桌子和椅子,所以没有人注意到克雷格.吐米站在候机室远端,背对着他们,注视着柏油路。
“没有看到什么,”罗蕾尔终于说。“抱歉,我没有看到任何东西。你的眼睛一定比我的还锐利,任金斯先生。”
“一点也不然。我看到你所看到的:什么都没有。飞机场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开放的。当这件事——这个‘事件’——发生时,它也许是处于二十四小时周期中的无生命低潮,但我很难相信:没有一些人在这儿出现,喝咖啡,也许吃早餐。飞机维修人员。机场职员。也许还有一些接驳旅客,他们要省钱,所以就在航空大厦而不是到附近的汽车旅馆度过午夜和早晨六、七点之间的时段。当我首先走下那个行李传送带,看看四周,我就感觉到整个人被搅乱了。为什么?因为飞机场从来不会完全没人的,就像警察局和消防队不会从来没人的。现在,再看看四周吧,并且问自己一个问题:吃了一半的饭菜在哪里?喝了一半的被子在哪里?记得飞机上那辆下面的架子上有脏杯子的饮料车吗?记得驾驶舱中驾驶员座位旁边那块吃了一半的糕饼以及那杯喝了一半的咖啡吗?这儿并没有那种情况。有什么一丁点儿的迹象显示出:当这个‘事件’发生时,这儿有人在吗?”
亚伯特又环顾四周,慢慢地说,“前甲板上没有烟斗,有吗?”
罗伯紧紧地看着他。“什么?你说什么?亚伯特?”
“我们在飞机上时,”亚伯特慢慢说,“我在想着自己有一次读到有关一艘船的事。那艘船叫‘玛丽.色雷斯特’,有人看到这,只是漫无目的地飘动着。嗯……不是真的漂浮着,我想,因为书上说,帆是张着的,但是当发现它的人上船时,‘玛丽.色雷斯特’上的每个人却不见了。可是他们的东西还在那儿,还有食物在炉上煮着。有人甚至在前甲板上发现一根烟斗,还点燃着。”
“好啊!”罗伯叫,声音几乎显得很狂热。现在他们全都看着他,没有人看到克雷格.吐米慢慢走向他们。他所发现的那支枪不再对着地板。
“好啊,亚伯特,你已经指出来了!还有一个有名的失踪事件——有一个叫罗安诺可岛的地方……我想是位于北卡罗莱纳州的海岸外,岛上整群殖民者,全都不见了,但他们留下了遗迹,包括营火、凌乱的房子,以及垃圾堆。现在,亚伯特,从这儿再往前推想。这个航空大厦和我们的飞机还有什么不同?”
有一会的时间,亚伯特看起来显得完全茫然不知所措,然后眼中才透露出了解的灵光。“戒指!”他叫着。“皮包!钱包!钱!外科用别针!这儿都没有那些东西!”
“正确,”罗伯轻轻地说。“百分之百正确。如同你所说的,这儿都没有那种东西。但是,在飞机上,当我们剩下的人醒过来时,上面有这些东西,不是吗?甚至在驾驶舱中还有一杯咖啡,和一片吃了一半的丹麦糕饼。相当于前甲板上的一根烟斗。”
“你认为我们飞进了另一度空间,不是吗?”亚伯特说。他的声音透露恐惧。“就像在科幻故事中所说的。”
狄娜的头歪向一边,有一会的时间,她看来非常像“尼波”,就是RCA“维克多”产品古老标签上的那只狗。
“不!”罗伯说。“我想——”
“注意啊!”狄娜尖声叫出来。“我听到一种——”
她太迟了。一旦克雷格.吐米挣脱那种镇住他的瘫痪,开始移动,他就移动得很快。尼克和布利安才开始转身,他的一只前臂就紧勾在贝莎尼的喉咙上,把她向后拖。他的枪对着她的太阳穴。这女孩拼命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
“我不想射杀她,但是如果我这样做的话,我会做的!”克雷格喘着气说。“送我到波士顿。”他的眼睛不再显得空茫;它们对这每个方向投出的眼神,充满惊恐和偏执狂的知性。“你们听到吗?送我到波士顿!”
布利安朝他的方向惊起,尼克一只手抵在自己的胸膛上,眼光没有离开克雷格。“朋友,镇定下来,”他低声说。“不会安全的,我们这位朋友发大疯了。”
贝莎尼在克雷格紧压的前臂下蠕动。“你在勒我!请不要勒我!”
“发生什么事?”狄娜叫着。“是什么?”
“停下来!”克雷格对着贝莎尼喊叫着。“不要动来动去!你要迫使我做出我不想做的事!”他把枪口压在她头部的一边。她继续挣扎着,而亚伯特忽然体认到:贝莎尼不知道他有一支枪——纵使枪压在她的头颅上,她也不知道。
“停下来,女孩!”尼克严厉地说。“不要挣扎了!”
亚伯特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中发觉自己不只是在想象自己是“亚利桑纳州的犹太人”,而是被要求去表现得像是这个捏造的角色。他眼睛没有离开这个穿圆领运动衫的疯子,慢慢开始举起小提琴和。他转移把手地方的握力,两手安顿在盒子的琴颈部位。吐米没有在看着他;他的眼睛来回迅速穿梭在布利安和尼克之间,两只手的整个部分——确实是如此——都抓着贝莎尼。
“我不想射杀她——”克雷格又开始说了,此时他的手臂向上滑,因为女孩对着他的身体跃起,臀部撞进他的胯部。贝莎尼立刻把牙齿咬进他的手腕。“哟!”克雷格尖叫。“哟哟哟!”
他的把捉松弛。贝莎尼低下身体。亚伯特跳向前去,在吐米把枪对准贝莎尼时,举起小提琴盒。吐米的脸孔扭曲成痛苦和愤怒的苦脸。
“不要,亚伯特!”尼克大叫。
克雷格.吐米看到亚伯特跑过来,就转移枪口,对着他。有一个瞬刻的时间,亚伯特直直看进枪口;枪口不像他的梦或幻想。看进枪口就像看进一座开着的坟墓。
“我可能会犯一个错。”然后克雷格拉了扳机。
并没有爆炸声,只有小小的“砰”一声——一支古老的黛西空气枪发出的声音,如此而已。亚伯特感觉什么东西撞击在他穿着“硬岩餐馆”T恤的胸膛,他有时间体认到自己已遭到射击,然后把小提琴盒敲击在克雷格的头上。有一阵着实的碰撞声音一直向上掠过他的手臂,而他父亲的愤怒声音忽然在他心中说话:“亚伯特,你是怎么回事?不能以这种方式对待昂贵的乐器!”
小提琴在盒子里跳动时,传来一阵声响——波隆克!一副铜闩刺进吐米的前额,惊人的血花溅了出来。然后这个人的膝盖颓然弯曲,他在亚伯特面前像快速电梯一样下降。亚伯特看到他的眼睛向上滚动到眼白的地方,然后克雷格.吐米躺在他脚旁。不省人事。
一种疯狂但却有点美妙的想法充满亚伯特的心中一会儿:“天啊,我一生中从来没有表现得这样好!”然后,他到自己不再能够恢复正常呼吸了。他转向其他人,嘴角向上翘,薄唇露出微微迷乱的微笑。“我想我是被射中了,”“老大”.考斯纳说,然后整个世界变白,形成深浅不同的灰色,而他自己的膝盖也颓然弯曲,瘫痪在地板上自己的小提琴盒子上。
他失去知觉不到三十秒。等到他醒过来时,布利安正在轻拍他的脸颊,神色焦虑。贝莎尼跪在他旁边,闪亮的眼睛看着亚伯特,好像在说“你是我的英雄”。在她后面,狄娜.贝尔曼还在罗蕾尔手臂的圆圈里面哭着。亚伯特回头看贝莎尼,感觉自己的心——显然还完整——在胸中扩大。“亚利桑纳犹太人骑马了。”他喃喃地说。
“什么,亚伯特?”她问,抚摸他的脸颊。她的手美妙地柔软,美妙地凉爽。亚伯特认为自己坠入情网了。
“你没问题吗,小伙子?”布利安问。“你没问题吗?”
“我想是吧,”亚伯特说。“不要再拍了,好吗?我的名字是亚伯特。我的朋友叫我‘老大’。我被打得有多严重呢?我还无法感觉到什么。你们把血止住了吗?”
尼克.霍普维蹲在贝莎尼旁边。他的脸孔露出困惑、不相信的微笑。“朋友,我认为你会活下去。我一生中不曾看到像这样的事情……而我的见识是很多的。你们美国人太愚蠢,不会不去爱。伸出你的手,我要给你一项纪念品。”
亚伯特伸出一只手,手由于无气力而颤动着,无法控制;尼克把一样东西放进其中。亚伯特拿到眼睛的地方,看出是一颗子弹。
“我从地板上捡起的,”尼克说。“甚至没有变形。它一定正中你的胸膛——你的衬衫上有一点火药痕迹——然后它弹离。是不发弹。朋友,上帝想必是喜欢你。”
“我当时正在想火柴的事,”亚伯特微弱地说。“我有点在想:枪无法发射。”
“那样很勇敢,也很愚蠢,我的孩子,”罗伯.任金斯说。他的脸孔死样苍白,看起来好像可能在一会儿后昏过去。“不要相信作家。当然可以听他们说,但不要相信他们。我的天,要是我说错了呢?”
“你几乎说错了!”布利安说。他帮助亚伯特站起来。“就像你点燃其他火柴——钵形物中的那些。有足够的‘砰砰’声可以把子弹从枪口压迫出来。再‘砰’几声,亚伯特的肺中就会有一颗子弹了。”
又一阵眩晕样掠过亚伯特脑中。他的双脚摇晃着,贝莎尼一只手臂立刻滑到他的腰部。“我认为这样真的是很勇敢,”她说,抬头看他,眼神暗示:她相信亚伯特.考斯纳拉屎时,一定从白金屁股眼中拉出钻石。“我是说,令人难以置信。”
“谢谢,”“老大”说,冷淡地(纵使有点昏沉地)微笑。“没有什么。”这位密西西比河以西最快速的犹太枪手意识到:好一个女孩的身体紧压在他身上,而这个女孩的气味几乎令人不可忍受地棒。忽然他感觉很棒。事实上,他认为自己一生不曾感觉这样棒。然后,他记起自己的小提琴,于是弯下身体,拿起小提琴盒。琴盒的一边有一处深深的凹痕,有一个锁钩裂开了。上面有血和头发,亚伯特缓缓地感觉反胃。他打开盒子,看看里面。乐器看来没问题,他微微舒一口气。
然后他想到克雷格.吐米,于是惊慌取代了舒慰。
“嗯,我没有杀死那个家伙吧?有吧?我相当用力地敲击他的头。”他看向克雷格的地方,克雷格躺在靠近饭店门口的地方,唐.加夫尼跪在他身边。亚伯特忽然感觉又要昏过去了。克雷格的脸上和前额有很多血。
“他活着,”唐说,“但是他严重地不省人事。”
亚伯特梦中那个“没有名字的人”并没有杀死任何坏蛋,而他自己竟然……他不禁感到呕心。“天啊,有那么多血!”
“不要紧,”尼克说。“头皮的伤容易流很多血。”他跑去唐那儿,拉起克雷格的手腕,摸摸脉搏。“朋友,你也许记得他当时一支枪对着那女孩的头。如果他拉扳机直射她,很可能要了她的命。你记得几年前那个以空弹自杀的演员吗?吐米先生自己惹的;他罪有应得。不要为这件事心烦。”
尼克放下克雷格的手腕,站起来。
“何况,”他说,从桌子上的一个容器中拉起一大把纸餐巾,“他的脉搏强有力又规则。我想,他几分钟后就会醒过来,只感到头很痛。我也认为,最好做一些防备工作,提防这种麻烦的事件发生。加夫尼先生,那边酒吧里的桌子上似乎有桌布——很奇怪,但确实有。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去取两三块来?我们最好把这位老朋友‘我必须到波士顿’先生的双手绑在后面。”
“你真的必须这样做吗?”罗蕾尔安静地问。“毕竟,这个人已经失去知觉,并且在流血。”
尼克把纸餐巾当成临时的伤处压垫物,压在克雷格.吐米的头部伤口,然后抬头看她。“你是罗蕾尔,是吗?”
“是的。”
“嗯,罗蕾尔,我们不要粉饰太平了。这个人是疯子。我不知道是我们目前的历险使得他变得如此,还是他天生就是那种样子,像桃普西(《黑奴吁天录》中的小女奴——译注),但是,不把他绑起来,他下一次可能重施故技。”
克雷格呻吟着,无力地挥着手。一旦他开始移动,罗伯.任金斯就避开他——纵使手枪现在安全地藏在布利安.恩格尔的裤子腰带中;罗蕾尔也是避开他,拉着狄娜一起走。
“有人死了吗?”狄娜紧张地问。“没有人死,有吗?”
“没有,亲亲。”
“应该早一点听到他的声音的,但我当时正注意听那个讲话像老师的人。”
“没问题的,”罗蕾尔说。“狄娜,一切都没问题。”然后她望着外面空洞的航空大厦,她自己所说的话在嘲讽她。这儿没有一件事是没有问题的。一件事都没有。
唐回来了,两手各拿着一块红白格子的桌布。
“太好了,”尼克说。他取了其中一块,迅速而熟练地扭转成一条绳索,把中间的部分咬在嘴中,用牙齿压着,以防它松开,然后用双手把克雷格翻过来,好像他是人肉蛋卷。
克雷格叫出来,他的眼皮盖颤动着。
“你必须这样粗鲁吗?”罗蕾尔尖声地问。
尼克看了她一会,她立刻垂下眼睛。她禁不住将尼克.霍普维的眼睛和照片中达伦.克罗斯比的眼睛加以比较。两只隔得很开而清晰的眼睛,长在一副长得好看——纵使不是很出色——的脸上。但是眼睛也不是很出色,不是吗?难道达伦的眼睛不是首先跟她此行有关系吗?——也许甚至有很大的关系?难道她不是在经过相当的仔细研究认为:拥有这对眼睛的男人会是很守规矩的男人?要是你叫他让步,他就会让步?
她在登上“第29班次”时就告诉自己说,这次是她的伟大历险,是她自己与罗曼史之间的一曲奢侈探戈——一次冲动的横越大陆的投奔,奔向高大,黑肤的陌生人的怀中。但是,有时你会处在一种令人厌倦的情势中:你再也无法逃避真相,而罗蕾尔认为真相是这样的:她之所以选择达伦.克罗斯比,是以为他的相片和来信已经告诉她说:他并不很不同于她自从大约十五岁以来就一直在约会的安静男孩和男人。这些男孩和男人都很快学会在下雨的夜晚进房之前,先在鞋垫上擦擦脚;这些男孩和男人,如果你以足够严厉的声音叫他们放你走,他们都会放你走。
要是照片上显示的是尼克.霍普维的暗蓝色眼睛,而不是达伦的温和棕色眼睛,那么今晚会坐上“第29班次”吗?她不以为然。她认为自己会写给他一封厚道但却不具感情成分的短笺——谢谢你的回信和你的照片,霍普维先生,但是我还是不认为我们彼此很合适——然后继续寻觅一个像达伦一样的男人。当然,更不用说在征友栏上登上自己的名字了。无论如何,她现在是在这儿跟他在一起——在这种怪异的情况中。
嗯……她曾想在中年永远降临之前来一次历险,只要一次历险。她难道不是真的这样想吗?是的。而她就在这儿,证明托尔金所讲的是对的——她在昨天晚上踏出自己的家门,就像她经常所须知的,现在看看自己身处何处吧:一种奇异而阴沉的“幻想国”翻版。但这是一种历险,没错。紧急着陆……空无一人的飞机场……一个带着枪的疯子。当然这是一次历险。罗蕾尔多年以前所读到的什么东西忽然跳进她心中。“要小心你所祈愿获得的东西,因为你很可能得到。”
多么真实啊。
又多么令人迷乱啊。
尼克.霍普维的眼中并没有透露迷乱的神色……但也没有透露慈悲的神色。他的眼睛使得罗蕾尔感觉到要发抖,而这种感觉并不具罗曼蒂克的成分。
“你确定吗?”一种声音低语着,罗蕾尔立刻把声音关闭。
尼克把克雷格身体下面的双手拉出来,然后把他的两只手腕一起压在后腰部地方。克雷格又呻吟,这次声音比较大,并且开始微弱地挣扎。
“现在不要冲动吧,我的好朋友,”尼克以安慰的口气说。他在克雷格的前臂下面绕了两圈由桌布结成的绳索,并且打了很紧的结。克雷格的手肘拍动着,发出奇异的微弱尖叫。“好了!”尼克说,站起来。“绑得像约翰神父的圣庭火鸡那样整齐。要是那条桌布绳索看来不够牢固,我们还有一条备用的。”他坐在一张桌子的边缘,看着罗伯.任金斯。“嗯,当我们被粗鲁地打断时,你正在说什么?”
罗伯看着,露出眩惑与不相信的神色。“什么?”
“继续说吧,”尼克说。他本来很可能是一个有兴趣于听演讲的人,而不是一个人坐在被遗弃的飞机场饭店,两脚稳稳放在一个被绑的人旁边,而这个被绑着的人躺在自己流出的一滩血之中。“你刚好谈到‘第29班次’就像‘玛丽.色雷斯特’号。那是有趣的想法。”
“你要我……继续讲下去吗?”罗伯以不相信的口吻问道。“就好像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让我站起来!”克雷格喊叫着。由于饭店的地板上铺着坚韧的工业地毯,所以他的声音显得有点模糊,但就一个人被小提琴盒击晕五分钟而言,声音听起来仍然很有生命力。“现在就让我站起来!我要你们——”
然后尼克做了一件事,震惊了他们之中所有的人,甚至那些曾看到这位英国人扭转克雷格的鼻子像扭转浴室水龙头的人,也很震惊。他在克雷格的肋骨上短暂而用力地一踢。他的脚还在最后的瞬刻压了一下……但不很用力。克雷格发出痛苦的咕噜声,闭起嘴。
“朋友,你再开始的话,我就把你踢穿,”尼克严厉地说。“我对你的耐性已经耗尽了。”
“嘿!”加夫尼叫着,显得很迷惑。“你为何做他妈——”
“听我说!”尼克说,环顾四周。他文雅的外表第一次完全不见了;他的声音颤动着怒气和急迫的脾性。“你们需要清醒过来,老兄、女孩们,我没有时间以温和的方式做这种事。那个小女孩——狄娜——说我们在这儿有很大的麻烦,我相信她。她说她听到什么,也许正朝我们来的什么,我也宁愿相信这一点。我没有听到一点鬼声音,但是我的神经这样跳动时,我习惯提高警觉。我想是有什么事情正要来临,我想,它来临时,不是要卖给我们吸尘器附件或最新的保险计划。现在,我们可以为了这个去他的疯子而制造出这一切正确、文明的噪音,也可以努力去了解什么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了解也许不会救我们的性命,但我已经很快相信:缺乏了解可能结束我们的性命,并且会很快的。”他的眼睛转到狄娜身上。“狄娜,如果你认为我说错了,就告诉我吧。我会听从你,并且很乐意。”
“我不要伤害吐米先生,但我也不认为你说错了。”狄娜以微弱而不稳定的声音说。
“好吧,”尼克说。“够公平的。我要尽量不再去伤害他……但是我并不承诺。让我们以一个很简单的想法作为开始。我所捆绑的这个家伙——”
“吐米,”布利安说。“他的名字是克雷格.吐米。”
“好吧,吐米先生疯了。也许如果我们回到适当的地方,或者如果我们找到所有的人都去的地方,我们就能够设法帮助他。但是目前,我们帮助他的唯一方法是让他没有用武的余地——这一点我已经做了,加上那位亚伯特慷慨(纵使愚勇)的助力——然后回到我们目前的要务。有人想法跟我相反吗?”
没有人回答。其他曾在“第29班次”上的乘客不自在地看着尼克。
“好吧,”尼克说。“任金斯先生,请继续说。”
“我……我不习惯……”罗伯很显然努力要镇定下来。“在书中,我想我杀死了很多人,他们足以坐满把我们载来的那架飞机的每个座位,但是刚刚发生的事是我亲眼目睹的第一件暴力行为。如果我的……嗯……行为不对,我很抱歉。”
“我想你做得很棒,任金斯先生,”狄娜说。“我也喜欢听你说。听你说,我感觉比较舒服。”
罗伯感激地看着她,微笑着。“谢谢你,狄娜。”他把双手塞进自己的口袋,烦恼地看了克雷格.吐米一眼,然后眼光飘过空空的候机室,看到他们远处的地方。
“我想,我刚才是提到我们思考中的一个重大错误,”他终于说。“是这样的:当我们开始把握这个‘事件’的幅度时,我们全都认为,世界其余的地方发生了什么事。这个想法非常容易了解,因为我们都无恙,而其他每个人——包括与我们一切在洛杉矶国际机场登机的其他乘客——似乎已经失踪。但是我们眼前的证据,并不能证明这个想法是正确的。所发生的事情是发生在我们身上,并且只发生在我们身上。我相信我们一直所知道的这个世界,正在顺利地运作,就像往常一样。”
“是我们——‘第29班次’的失踪乘客以及十一个留下来的人——迷失了。”
“也许我很笨,但是我并不了解你在说什么。”鲁迪.华威克过了一会儿后说。
“我也不了解。”罗蕾尔补了一句。
“我们已经提到了两个有名的失踪事件,”罗伯安静地说。现在,甚至克雷格.吐米也似乎在听了……他无论如何已经停止挣扎。“一个是‘玛丽.色雷斯特’号的例子,发生在海上。第二个是罗安诺克岛的例子,发生在靠近海的地方。其实例子不止这两个。我至少还可以想起另外两个例子,是涉及飞机的:女飞行员艾莉亚.尔哈特在太平洋上方失踪,还有,几架海军飞机在所谓的百慕大三角的大西洋部分失踪。这件事我想是发生在1945年或1946年。当时有一种扭曲的讯号从领航飞机的驾驶员传送回来,并且当局立刻从佛罗里达的一个空军基地派出救援飞机,但却不曾发现飞机或机上人员的踪迹。”
“我听过这件事件,”尼克说。“我想这个事件是声名狼藉的‘三角’事件的基础。”
“不,曾有很多船只和飞机在那儿失踪,”亚伯特插进来说。“我读了查尔斯.贝利兹所写的有关此事的书。真的有趣。”他看看大家。“我就是不曾想到我自己会涉进其中,不知道大家是否了解我的意思。”
任金斯说,“我不知道以前是否曾有飞机在横越美国大陆时失踪,但是——”
“小飞机倒是有很多,”布利安说,“有一次,大约三十五年前,是一架商用客机。机上有一百个以上的人。那是在1955年或1956年。飞机属于环球航空公司,我记不起来了,是从旧金山要飞往丹佛。驾驶员曾跟雷诺塔台进行无线电联系——绝对例行——但飞机从此没有消息。当然是有搜寻,但是……没有找到。”
布利安看到他们全都盯着他,都在惊恐中透露着迷的神情;他不舒服地笑着。
“驾驶员的鬼故事,”他说,语气中透露抱歉的意味。“听起来像是贾利.拉尔逊卡通的标题。”
“我敢说他们全都穿过去了,”作家喃喃地说。他又开始用手摩擦脸的一边。他看起来很痛苦——几乎很惊恐。“除非他们发现尸体……?”
“请把你所知道的告诉我们,或者你认为知道的,”罗蕾尔说。“这种……这种事情的效应……似乎在一个人身上累积。要是我不很快获得一些答案,我想你可以把我绑起来,放置在吐米先生身边。”
“不要自鸣得意。”克雷格说,讲话声音很清晰,只是有点难懂。
罗伯又不安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似乎在集中心思。“这儿没有混乱的情况,但飞机上一团乱。这儿没有电,但飞机上有电。当然这不是定论——飞机是自己发电,而这儿的电是来自什么地方的一间发电厂。但是请考虑火柴的问题吧。贝莎尼曾在飞机上,她的火柴没有问题。我从这儿的钵形物中所取的火柴却点不着。吐米先生所取的那支枪——我想是取自安全室——几乎不发。我想,如果你试一试电池手电筒,你会发现,那东西也不管用。或想,如果管用,也不会维持很长的时间。”
“你说的对,”尼克说。“我们不必为了试验你的说法去找一支手电筒。”他向上一指。厨房烤架后面的墙上装着一架紧急用灯。它跟头上的灯一样没亮。“那是用电池发电的,”尼克继续说。“当电力中断时,一种对于亮光敏感的螺线管就会使得它自动亮起来。这儿够暗了,那个东西应该会运作,但其实并没有运作。这儿表示螺线管线路,或者电池没电。”
“我想是两者,”罗伯.任金斯说。他慢慢走向饭店的门口,望了出去。“我们置身在一个世界中,这个世界似乎很完整,但也似乎耗尽了。含二氧化碳的饮料平淡无味。食物淡而无味。空气没有气味。我们本身仍然散发出气味——我能够嗅到罗蕾尔的香水以及机长的刮胡液,譬如说——但是其他的一切似乎失去了气味。”
亚伯特拿起一杯倒有啤酒的杯子,深深地嗅了嗅。他认为是有一种气味,但却非常、非常微弱。一片花瓣如在一本书的书页中压很多年,也可能发生同样渺渺的些微气味。
“声音也是一样,”罗伯继续说。“声音很微弱,是一度空间的,完全没有回响。”
罗蕾尔想到自己的高跟鞋走在水泥上时,发出毫无生气的“咯啦——咯啦”声,还有,当恩格尔机长用手形成杯形向上对这升降机叫吐米先生时,却听不见回音。
“亚伯特,我能请你拉拉你的小提琴吗?”罗伯问。
亚伯特看看贝莎尼。她微笑,并点头。
“好吧。当然。事实上,我有点好奇,想知道它的声音如何,自从……”他看了看克雷格.吐米。“你知道。”
他打开盒子,一面露出苦脸,一面用指头触碰那在克雷格.吐米的前额上击出伤口的锁闩,然后取出小提琴来。他抚摸提琴一会儿,然后右手拿弓,把提琴塞在下巴下面。他以这种姿势站了一会,在想着什么。置身于这个奇异的新世界中,没有电话响,没有狗吠叫,有什么种类的音乐适合这个世界呢?雷夫.华汉.威廉斯吗?史特拉文斯基吗?莫扎特吗?德福扎克吗?也许。不。没有一者是正确的。然后,他灵光一现,开始拉起<有人跟狄娜在厨房>。
拉到一半时,弓在犹豫中停下来。
“我想,你用琴击打那个家伙,一定受损了,”唐.加夫尼说。“听起来像是塞满了扩散的棉花。”
“不,”亚伯特慢慢地说。“我的小提琴没问题。我可以从触觉以及琴弦在我指头下面的动态知道……但是,还有一件别的事情。加夫尼先生,过来这儿。”加夫尼过去,站在亚伯特身边。“你尽量接近我的小提琴。不……不要那么近;我的弓会把你的眼睛挖出来。那儿。对了。再听。”
亚伯特开始拉,在心中同时唱着;当他拉这首单纯但蕴含无限欢乐的活泼音乐时,他似乎总是在心中唱着:
和着小——小——提琴——唱着——我——喔,
小——小——提琴——我——喔——喔——喔——喔,
小——小——提琴——我——喔,
乱弹着那古老的班卓。
“你听出来差异吗?”拉完时,他问。
“听起来封闭很多,不知道这是不是你的意思,”加夫尼说。他露出真正表示敬意的神色看着亚伯特。“你拉得很好,小伙子。”
亚伯特对加夫尼微笑,但是,他其实是在对贝莎尼.席姆斯说话。“有时,当我确定我的音乐老师不在时,我就拉古老的雷德.杰普林歌曲,”他说。“那种东西在小提琴上真的听起来很和谐,很有创意。你会很惊奇的。”他看着罗伯。“无论如何,那种东西很吻合你刚才所说的。你越接近,小提琴听起来越好听。有问题的是空气,不是乐器。空气没有以应该有的方式引导声音,所以拉出来的声音就像啤酒的味道。”
“平淡。”布利安说。
亚伯特点头。
“谢谢你,亚伯特。”罗伯说。
“好的。现在我可以收起来了吗?”
“当然,”罗伯继续说,同时亚伯特把小提琴重新放回盒子,然后用一张纸餐巾擦干净肮脏的闩锁以及他自己的指头。“在我们所处的情况中,味道和声音不是唯一不对劲的因素。就以云层来说吧。”
“云层怎么样?”鲁迪.华威克问。
“自从我们到达以来,云层就不曾移动,我不认为它们会动。我认为,我们习惯生活其中的那些天气型态可能停止了,也可能像一只古老袋表一样缓慢下来。”
罗伯停了一会。他忽然看起来很苍老、很无助、很惊恐。
“就像霍普维先生说的,我们不要想得太好。这儿的一切感觉起来都不对劲。狄娜的感官——包括我们称之为第六感的奇异暧昧的感官——比我们更加发达;她可能最能敏锐感觉到,但我认为我们全都在某种程度上有所感觉。这儿的情况就是不对劲。”
“现在我们就进入事情的核心。”
他转身面对他们。
“我在不到十五分钟前曾说,时间感觉起来像午饭时间,现在我感觉比午饭时间更晚。下午三点钟,也许四点钟。现在我的肚子不是叫着要吃早餐;我的肚子是想要喝下午茶。我有一种可怕的感觉,觉得我们的表在还没有告诉我们时间是早晨十点差一刻时,外面可能就开始变黑了。”
“朋友,说出来吧。”尼克说。
“我想是关于时间,”罗伯安静地说。“不是关于空间,不像亚伯特所暗示的,而是时间。假定时而有一个洞出现在时间之流呢?不是一种时间扭曲,而是一种时间裂口。时间结构中的一个裂口。”
“这是我所曾听过的最疯狂的狗屎!”唐.加夫尼大声说。
“阿门!”克雷格.吐米在地板上表示赞同。
“不,”罗伯严厉说。“要是你想要疯狂的狗屎,那么请想想:当你站在亚伯特的小提琴六尺远的地方时,它的声音如何。或者看看你四周,加夫尼先生。只要看看你四周。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我们处于其中的情况……这才是疯狂的狗屎。”
唐皱皱眉头,把双手深深插进口袋。
“继续说吧。”布利安说。
“好吧。我并不是说我说得对;我只是提出一个适合我们所处的情况的假设。让我们说,时间结构中的这种裂口时而会出现,但最常出现在没有人口的地方……我的意思当然是海洋。我无法说出原因,但这仍然是一个很逻辑的假设,因为大部分的失踪事件似乎都在那儿发生。”
“水上方的天气型态,几乎总是不同于大片土地群上方的天气型态,”布利安说。“这是可能的。”
罗伯点头。“无论对错,这是想及这件事的很好方式,因为这样会把事情置于我们全部熟悉的脉络中。这种事很可能类似有时所报导的罕见天气现象:倒转的龙卷风、圆形的彩虹、白日的星光。这些时间裂口可能随意出现,随意消失,或者它们可能移动,就像锋面和压力系统移动的方式,但它们很少出现在陆地上方。”
“但是统计学家会告诉你:凡是会发生的事,迟早都将发生,所以让我们说:昨天晚上,有一个时间裂口确实出现在陆地上方……我们很不幸飞进其中。我们还知道别的事情。这种难以置信的气象学怪现象,有一种未为人知的律则或特性:任何有生命的人都不可能身历其境——除非他或她在熟睡之中。”
“啊,这是童话故事。”加夫尼说。
“我完全同意。”克雷格在地板上说。
“闭起你的狗嘴。”加夫尼对他吼叫。克雷格眨眨眼,然后扬起上嘴唇,露出微弱的鄙夷神色。
“感觉起来很正确,”贝莎尼低声说。“感觉起来好像我们逸出了……一切事物的轨道。”
“机上的工作人员和乘客怎么样了呢?”亚伯特问。他的声音听起来病弱无力。“如果飞机穿过裂口,我们也穿过裂口,那么其余的人怎么样了呢?”
他的想象提供了他一个答案,脑中出现一则不可磨灭的形象:数百人从天空掉落下来,领带和裤子飘动着,女人的衣服向上翻,露出袄带及内衣,鞋子掉落,钢笔(也就是没有留在飞机上的钢笔)从口袋中射出来;人们挥动手臂和腿部,努力要在稀薄的空气中尖叫;这些人留下了钱包、皮包、零钱,并且至少留下一个装入的心律调整器。他看到他们像炸弹一样着地,把树丛压平,扬起 的石头灰尘,沙漠地面上印着他们尸体的形状。
“我猜测他们化为蒸气,”罗伯说。“身体完全不见。”
狄娜最初不了解;然后她想到维琪阿姨的皮包,里面还有旅行支票,于是她开始轻声哭起来。罗蕾尔的手臂抱在这位小盲女的肩膀上,开始拥抱她。同时亚伯特狂热地感谢上帝:他母亲在最后的时刻改变心意,决定不陪他到东部来。
“在很多情况下,他们的东西都跟他们一起而去,”作家继续说。“那些留下钱包和皮包的人,也许在这个……‘这个事件’发生时刚好把它们拿出来。可是也很难说。什么被带走,什么留下来——我想我最考虑到的是那顶假发——似乎没有什么道理。
“你说得对,”亚伯特说。“例如那些外科用别针。我怀疑物主怎么可能因为很无聊,所以把它们从肩膀或膝盖中取出来玩玩。”
“我同意,”鲁迪.华威克说。“那时才起飞不久,不会那么无聊。”
贝莎尼看看他,露出吃惊的神色,然后爆笑出来。
“我本来是堪萨斯州人,”罗伯说,“这种不定的因素使我想起我们在夏天有时会经验到的龙卷风。它们会完全卷走一间屋,却留下厕所,或者它们会卷走一间谷仓,而紧接在旁边的粮秣室,却一片瓦也没有动。”
“朋友,把底细说出来吧,”尼克说。“无论我们是置身在什么时间中,我都禁不住感觉到,现在是一天很晚的时候。”
布利安想到克雷格.吐米——老朋友“我必须到波士顿”先生——站在紧急滑道顶端,叫着:时间很短,时间干他的很短!
“好吧,”罗伯说。“现在说底细吧。让我们假定有所谓的时间裂口这种东西,而我们已经穿过一个时间裂口。我认为我们已经进入了过去,发现了时光旅行的不可爱真相:你无法于1963年11月22日出现在德州州立高中的图书储藏室,阻止肯尼迪被暗杀;你无法看着金字塔被建造,或罗马被劫掠;你无法以第一手的方式探讨恐龙时代。”
他举起手臂,双手向外伸展,好像要包围他们置身其中的整个沉寂世界。
“各位时光旅客,好好看看你们四周吧。这就是过去。它是空空的;它是沉寂的。它是一个世界——也许是一个宇宙——就像一个被弃置的颜料一样没有意义。我相信,我们可能已经在时间中跳动了一段短得不像话的距离,也许短到十五分钟——至少在开始时是如此。但这世界显然正在我们四周松开。感官的输入正在消失。电力已经消失。天气是我们跳入过去时的那种天气。但是我认为,当这世界松开时,时间本身却以一种螺旋形的方式转紧……挤进它自身之中。”
“这难道不可能是未来吗?”亚伯特谨慎地问。
罗伯.任金斯耸耸肩。他忽然看起来很疲倦。“当然,我并不确定——我怎么能够确定?——但我不认为是未来。我们所处的这个地方感觉起来古老、愚蠢、无力、无意义。它感觉起来……我不知道……”
然后狄娜说话。他们全都看向她。
“感觉起来像结束了。”她轻声地说。
“是的,”罗伯说。“谢谢你,亲爱的。这是我刚才寻觅的字眼。”
“任金斯先生?”
“是的?”
“我先前告诉你的那种声音?我又能够听到了。”她停下来。“变得更接近了。”
他们全都沉默下来,脸孔拉得很长,在倾听着。布利安认为自己是听到了什么,然后又认为那是自己心跳的声音。或者只是自己想像。
“我要再从落地窗子出去。”尼克忽然说。他跨过克雷格俯卧的身体,没有向下看一眼,然后大步走离饭店,没有再说一句话。
“嘿!”贝莎尼叫着。“嘿,我也要去!”
亚伯特跟在她后面:其他大部分人都尾随在后面。“你们两个人怎么样?”布利安问罗蕾尔和狄娜。
“我不要去,”狄娜说。“我从这儿想听多清楚,就能够听多清楚。”她停下来,然后又说:“但是我想,如果我们不很快离开这儿,我会听得更清楚。
”
布利安看看罗蕾尔.史蒂文生。
“我要跟狄娜待在这儿。”她安静地说话。
“好吧,”布利安说。“要远离吐米先生。”
“‘要远离吐米先生,’”克雷格在地板上那儿粗野地模仿着这句话。他费劲地转头,滚动着眼珠,看着布利安。“恩格尔机长,你真的逃不掉的。我不知道你和你的英国朋友认为你们在玩什么把戏,但你是逃不掉的。你的下一次驾驶工作也许是天黑后从哥伦比亚偷运进古柯碱。至少,当你告诉你的朋友们说,你是一个多么精湛的驾驶员时,你并不是在说谎。”
布利安想要回答,又改变心意。尼克说,这个人至少暂时疯了,布利安认为尼克说得对。努力要跟一位疯子说理是没有用的,也是浪费时间的。
“我们会保持距离,不要担心,”罗蕾尔说。她把狄娜拉到一张小桌子那儿,跟她坐下来。“我们会没问题的。”
“好吧,”布利安说。“要是他开始要挣脱,你就大声喊叫。”
罗蕾尔无力地微笑着。“我会的。”
布利安弯身,检视尼克用以捆绑克雷格双手的桌布,然后走过候机室,去跟其他人会合——其他人形成一排,站在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的窗子旁边。
布利安还没有走到候机室一半的距离时,就开始听到声音了,而在他与其他人会合时,他再也不可能认为那是听觉上的幻想了。
“那女孩的听力可真不凡。”布利安想着。
声音很微弱——至少在他听来是如此——但声音却存在,确实来自东方。狄娜说,声音听起来像牛奶倒在“脆米”之后的声音。在布利安听来则更像无线电静电干扰——在太阳黑子高度活动期间,你有时会遭遇到那种非常强烈的静电干扰。可是,他同意狄娜所说的一点;声音听起来很不详。
他能够感觉到颈背的头发硬了起来,这是听到这种声音后的自然反应。他看看其他人,在每个人的脸上都看到同样惊慌惶恐的表情。尼克控制得最好,而那个几乎不敢使用滑到的女孩——贝莎尼——看来最为惊吓,但他们全都在所听到的声音中听到同样的成份。
不详。
一种不详的东西要来临了。快啊。
尼克转向他。“布利安,你听出是什么?想到什么吗?”
“没有,”布利安说。“甚至一点点都没有。我只知道:这是城里唯一的声音。”
“还不到城里,”唐说,“但是我想就要到了。我只希望知道要多久的时间。”
他们又安静下来,听着来自东方的持续嘶嘶声,噼啦声。布利安想着:“我想,我几乎知道那种声音。不是壳粥在牛奶中的声音,不是无线电静电干扰,而是……什么呢?要不是那么微弱……”
但是他并不想知道。他忽然体认到这一点,并且是很强烈地体认到。他完全不想知道。这种声音使他心中充满一种刺骨的厌恶之情。
“我们真的必须离开这儿!”贝莎尼说。她的声音高亢而不稳。亚伯特一只手臂围着她的腰,她把他的手抓在自己的两只手之中。在惊慌中紧抓着。“我们现在就必须离开这儿!”
他们全都看着布利安,而布利安想着,“看起来我又是机长了。但是不会很久。”因为他们不了解。甚至任金斯也不了解——虽然他的一些其他推论可能是很精确——虽不了解一件事;他们无法到达任何地方的。
无论是什么东西造成那种声音,总之,它是要来临了;并且它也变得不要紧了,因为当它到达时,他们将仍然在这儿;没有办法离开的。他知道为何如此——纵使其他人并不知道……而布利安.恩格尔忽然了解到:当一只被困在陷阱中的动物听到猎人的长靴走近,发出那种持续的沉重声音,它必然有什么感觉。
第六章
进退两难。
贝莎尼的火柴。
前面双行交通。
亚伯特的试验。
夜幕低垂。
黑暗与刀刃。
1.
布利安转身,看着作家。“你说我们必须离开这儿,对吗?”
“是的,我认为我们要尽快离开——”
“你建议我们到哪里?大西洋城吗?迈阿密海滩吗?梅德俱乐部吗?”
“恩格尔机长,你是在暗示:我们没有地方可以去。我认为——我希望——你是错了。我有一个主意。”
“是什么?”
“等一会。首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能够在飞机上再加燃料吗?纵使没有电力,你能够做到吗?”
“我想是能够。让我们这样说,如有几个身体强健的人帮助,我做得到。然后呢?”
“然后我们再起飞,”罗伯说。小粒汗珠出现在他皱纹很深的脸上。汗珠看来像滴滴清净的油。“那声音——那嘎吱的声音——是来自己东边。时间裂口位于这儿西边几千里远。要是我们驶回原来的路线……你能够做到吗?”
“可以的,”布利安说。他当初并没有关掉动力辅助系统。这表示资讯网络系统的电脑程式仍然完整。那个程式完全记录了他们所飞行的路径——从“第29班次”离开南加州地面的那个时刻,一直到它降落于缅因州中部。只要按一个钮,就可以指示电脑把飞行途径反过来;一旦在空中,只要再按另一个钮,就可以让自动驾驶来操纵飞行。特律汀惯性导航系统会使行程重现,最小的偏差也照样重现。“我做得到,但是为什么呢?”
“因为裂口可能还在那儿。你不明白吗?我们也许可能飞穿回去。”
尼克看着罗伯,忽然露出吃惊的专注神色,然后转向布利安。“朋友,他也许有道理。他也许真的有道理。”
亚伯特.考斯纳的心智被转向一种不相关但却迷人的岔开思路:要是裂口还在,要是“第29班次”是飞行在一种经常所使用的高度和方位——天空中的一种东西向大道——那么,也许有其他飞机在今天早晨一点零七分和现在(无论现在是什么时候)之间穿过了这个裂口。也许有其他飞机正在降落或已经降落在其他空无一人的美国飞机场,有其他工作人员和乘客在到处走动,不知所措……
“不,”他想着。“我们是刚好机上有一位驾驶员。这种事发生两次的机会有多大呢?”
他想到任金斯先生曾谈到特德.威廉斯连续十六次上垒一事,身体不禁发抖。
“他也许有道理,”布利安说。“这并不真正要紧,因为我们坐在那架飞机上不会到达任何地方的。”
“为什么不会?”鲁迪问。“要是你能够重新加燃料,我不认为……”
“记得那些火柴吗?饭店的钵形物中的那些火柴?那些不会点燃的火柴?”
鲁迪一脸茫然,但是罗伯.任金斯的脸上却露出强烈的惊慌神情。他一只手放在前额上,向前走一步。他实际上似乎是在他们面前畏缩着。
“什么?”唐问。他两个眉头皱在一起,看着布利安。那种表情传达了迷乱与怀疑。“这跟那之
间——”
但是尼克知道了。
“你不明白吗?”他安静地问。“朋友,你不明白吗?要是电池无法发生作用,要是火柴无法点燃——”
“——那么喷射机燃料就无法燃烧,”布利安接完。“它会像这个世界中的一切一样一无用途。”他轮流看着他们之中的每个人。“我还不如在油箱中装满蜜糖。”
“你们两位高雅的年轻小姐曾听过‘兰戈利尔人’吗?”克雷格忽然问。他声调轻松,几乎很活泼。
罗蕾尔跳起来,紧张地看向其他人,他们仍然站在窗旁谈着。狄娜只是转向克雷格的声音所在,显然一点也不惊奇。
“没有,”她镇静地说。“他们是些什么人?”
“狄娜!不要跟他说话。”罗蕾尔低声说。
“我听到了,”克雷格以同样愉快的声调说。“并不是只有狄娜拥有敏锐的耳朵,你知道。”
罗蕾尔觉得自己的脸热起来。
“我无论如何不会伤害这个小孩,”克雷格继续说。“就像我不会伤害刚才那个女孩。我只是害怕。你不害怕吗?”
“会的,”罗蕾尔很快回答,“但是我害怕的时候,我不会抓住人质,并试图射击年轻的男孩。”
“你不曾有过那种经验:像是面前一整排洛杉矶水坝同时在你身上坍陷,”克雷格说。“而那个英国家伙……”他笑着。他的笑声在这个安静的地方虽然显得愉快,却令人内心骚动不安,虽然很正常,却令人骚动不安。“嗯,我只能说,如果你认为我疯狂了,那么,你完全没有注意到他。那个人的心智是电动锯。”
罗蕾尔不知道要说什么。她知道情况并不是像克雷格.吐米所说那样,但是,当他这样说时,情况似乎又好像应该是那样……而他对这个英国人的评语,非常接近真实的境地。这个英国人的眼睛……以及在吐米先生被绑起来后,他又踢吐米先生的肋骨……罗蕾尔身体不禁发抖。
“吐米先生,什么‘兰戈利尔人’?”狄娜问。
“嗯,我以前一直都认为他们只是虚构的,”克雷格以同样愉快的声调说。“现在我开始在想……因为我也听到它了,年轻的小姐。是的,我听到了。”
“声音吗?”狄娜轻声问。“那种声音是‘兰戈利尔人’吗?”
罗蕾尔一只手放在狄娜肩上。“我真的希望你不要再跟他谈了,亲亲。他让我紧张。”
“为什么?他被绑起来了,不是吗?”
“是的,但是——”
“你总是能够叫其他人的,不能吗?”
“嗯,我认为——”
“我想知道有关‘兰戈利尔人’的事。”
克雷格费了一点劲,把头转过去,看着她们……现在罗蕾尔感觉到克雷格的一点个性魅力——这种个性魅力使得他能够执着地走在终南捷径上,实现他的父母为他所拟定的高压力计划。纵使他是躺在地板上,双手被绑在后面,血在前额及左眼上干去,但她还是能够感觉到这一点。
“我的父亲说‘兰戈利尔人’是小小的人儿,住在壁橱、阴沟和其他黑暗的地方。”
“像小精灵?”狄娜想知道。
克雷格笑着,摇摇头。“恐怕没有那么令人愉快的。他说,他们真正的特点是头发、牙齿和快速的小腿——他们的小腿很快,父亲说,所以他们能够赶上坏男孩和坏女孩——无论他们跑得多快。”
“不要说了,”罗蕾尔冷冷地说。“你在吓这个小孩。”
“没有,他没有,”狄娜说。“如果是虚构的,我听得出来。很有趣,如此而已。”然而,她的脸孔却显示出:不仅是有趣而已。她是传神,很沉迷。
“是很有趣,不是吗?”克雷格说,显然对于她的兴趣感到很高兴。“我认为罗蕾尔的意思是:我在吓她。罗蕾尔,我赢得雪茄吗?如果是的话,我想要一支‘尔.普罗杜克托’。不要给我那些廉价的‘白猫头鹰’。”他又笑了。
罗蕾尔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克雷格又说话了。
“我的爸爸说,有数以千计的‘兰戈利尔人’。他说,一定得这样,因为有数以百万计的坏男孩和坏女孩在这世界上蹦蹦跳跳地跑来跑去。他总是这样说。我的父亲在他一生之中不曾看到一个小孩正常地跑着。他们总是蹦蹦跳跳地跑着。我认为他喜欢这个字眼,因为它暗示没有意义、没有方向、没有生产性的作用。但是‘兰戈利尔人’……他们是正常地跑着。他们有目的。事实上,你可以说,‘兰戈利尔人’是目标的人格化。”
“孩子们都做了什么样的坏事呢?”狄娜问。“他们都做了什么样的坏事,使得‘兰戈利尔人’必须去追抓他们呢?”
“你知道,我很高兴你问了这个问题,”克雷格说。“因为当我父亲说某一个人坏时,狄娜,他的意思是懒惰。一个懒惰的人不能成为大场面的一部分。不行的。在我的家中,你不是大场面的一部分,就是工作做得很差,而这是你所能表现的那种最大的坏。比起工作做得很差来,割开别人的喉咙算是一种轻微的罪。如果你不是大场面的一部分。‘兰戈利尔人’就会来把你带走,让你完全销声匿迹。他说,有一天夜里你会躺在床上,然后你会听到他们来临……发出嘎吱声和噼啪声,走向你……纵使你努力想要逃跑,他们也会抓住你。因为他们那快速的小——”
“够了。”罗蕾尔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单调而冷淡。
“可是,声音就在外面那儿。”克雷格说。他的眼睛明亮地——几乎淘气地——看着她。“你无法否认。声音确实是在外——”
“不要讲了,否则我自己就要拿什么东西来打你了。”
“好吧,”克雷格说,他用背滚动着,露出苦脸,然后又往前滚,滚到另一边,远离他们。“一个人在被打倒而像猪一样被绑着时,他会厌倦被人打。”
罗蕾尔的脸孔这次不只是热热的,而是非常热。她咬着嘴唇,没有说什么。她想要哭,她要如何应付像这样的人呢?“如何呢”首先,这个人似乎病得不像话,然而又似乎正常得不得了。同时,整个世界——吐米先生的大场面——不知跑到什么鬼地方了。
“你一定很怕你的爸爸,不是吗?吐米先生?”
克雷格别过头,看着狄娜,吃了一惊。他又微笑,但这种微笑是不同的。那是一种悲苦、伤心的微笑,其中没有公共关系的成份。“这一次你赢得雪茄了,小姐,”他说。“我很怕他。”
“他死了吗?”
“是。”
“他工作做得很差吗?‘兰戈利尔人’抓到他吗?”
克雷格想了一会。他记得有人告诉他说。他的父亲是在办公室心脏病发作。当时他的秘书按电铃,要他参加十点钟的幕僚会议,结果没有回应,于是她进来,发现他死在地毯上。眼睛突出来,嘴沫在他的嘴上干了。
“有人告诉你这件事吗?”他忽然感到怀疑。“说他的眼睛突出来,嘴上有泡沫?有人确实告诉你这件事吗?——也许是母亲,在喝醉酒的时候——或者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
“吐米先生,他们抓到他吗?”
“是的,”克雷格沉思着说。“我想他是工作做得很差,我想,他们抓到他了。”
“吐米先生?”
“什么?”
“我并不像你看到我的样子。我并不丑。我们之中没有人是丑的。”
他看着她,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你在我看来是怎么样的?小小的盲小姐?”
“你可能会很惊奇。”狄娜说。
罗蕾尔转向她,忽然显得比以前更不自在……但是当然,她看不到什么。狄娜的墨镜击败了她的好奇心。
其他的乘客站在候机室的远端,倾听着那低沉的咔嗒声响,没有说什么。似乎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现在我们怎么办?”唐问。他的红色伐木工人似的衬衫里面的心脏似乎枯萎了。亚伯特认为,那样衬衫本身已经失去了它的那种愉悦的男子汉活力。
“我不知道,”布利安说。他觉得有一种可怕的无能感在他的肚子里辛苦地挣扎着。他望着外面的飞机——它曾有一会儿是他的飞机——深为它清净的线条和光滑的美所动。那架位于它左边登机桥旁的“德尔塔”727,比较起来就像一位漂亮女人的惊鸿一瞥——她看起来甚至比实际的她还美,因为你知道她不是你的。永远不会是你的。
“布利安,还剩多少燃料呢?”尼克忽然问。“也许这儿的燃烧速率并不一样。也许有些事是你不知道的。”
“一切的标准规格都是清清楚楚的,”布利安说。“当我们降落时,还剩不到六百磅。要回到发生此事的地方,我们至少需要五万磅。”
贝莎尼取出烟,拿给罗伯。他摇摇头。她把一支烟塞进自己嘴中,取出火柴,擦了一根。
没有点燃。
“欧。”她说。亚伯特看向她那边。她又擦火柴……再一次……又一次。没有火光出现。她看着他,显得很惊恐。
“来吧,”亚伯特说。“让我来。”
他从她手中取了火柴,又扯下一根。他在背面擦着。没有火出现。
“不管是什么,似乎都会传染。”鲁迪.华威克说。
贝莎尼哭出来,罗伯把自己的手帕拿给她。
“等一会,”亚伯特说,又擦了一次火柴。这次火柴点着了……但火焰很小,不均匀地燃着,有气无力。他把火柴移到贝莎尼的香烟那颤动的前段,一种清晰的影像忽然充满他心中:他过去三年以来每天都骑变速脚踏车到巴莎德娜高中上学;每次他都经过一个标志,上面写着:注意,前面双行交通。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不知道……至少还不知道。他只确知:一种想法要出现了,但却——至少目前——被卡在齿轮中。
亚伯特把火柴摇熄。不必要摇很长的时间就熄了。
贝莎尼抽着烟,然后露出苦脸。“呸!味道像卡尔登,或什么。”
“把你的烟吐在我脸上吧。”亚伯特说。
“什么?”
“你听到我说了。把一些烟吐在我脸上。”
她按照他所说的去做,亚伯特嗅嗅烟。以前那种芬芳气息现在不复存在了。
“不管是什么,似乎都会传染。”
注意,前面双行交通。
“我要回到饭店,”尼克说。他看起来很沮丧。“那边的那卡修斯(《朱利阿斯.凯撒》剧中谋反凯撒的将军——译注)卑鄙,靠不住。我不喜欢留下他跟两位小姐在一起太长时间。”
布利安开始走在他后面,其他人也跟着。亚伯特认为这种潮水般的动作倒是有一点令人觉得有趣——他们的行动就像母牛知觉到空中有雷鸣一样。
“来啊,”贝莎尼说。“我们走吧。”她把吸了一半的烟丢进一个烟灰缸,使用罗伯的手帕擦擦眼睛。然后,然后她拉起亚伯特的手。
他们走到候机室一半的地方,亚伯特正在看着加夫尼红色衬衫的背后,此时他又想起来了,这次更加强烈:前面双行交通。
“等一会!”他叫着。他忽然把一只手滑到贝莎尼的腰部,把她拉向自己,脸孔凑向她喉部凹下的地方,深深地呼吸。
“哦,天啊!我们几乎彼此不认识呢!”贝莎尼叫着。然后她禁不住吃吃笑起来,手臂绕在亚伯特的颈子上。亚伯特这个男孩通常只有在白日梦中才不会表现天生的羞赧,现在却不在注意了。他又深深吸一口气。贝莎尼的头发、汗和香水的气味还在,但却很微弱;非常微弱。
他们全都回头看着,但亚伯特已经放开贝莎尼,正匆匆走回窗子那边。
“哇!”贝莎尼说。她还在稍微吃吃笑,并且微微脸红,“奇怪的城市人!”
亚伯特看着“第29班次班机”,看到了布利安在几分钟前所注意到的情况:清净、光滑、几乎白得令人难以置信。班机似乎在外面单调的沉寂中颤动着。
忽然那个想法出现了。它像烟火一样在眼睛后面的脑中爆开来。中心观念是一只明亮、燃烧的球;暗示的意味从中心散开来,像燃烧的金属亮片;有一会的时间,他简直忘记呼吸。
“亚伯特?”罗伯问道。“亚伯特,怎么回——”
“恩格尔机长!”亚伯特尖叫着。在饭店中的罗蕾尔快速地坐直,而狄娜两手像爪一样抓着罗蕾尔的手臂。克雷格.吐米伸长脖子去看。“恩格尔机长,来这儿!”
外面,声音更大了。
在布利安听来,那是无线电静电干扰的声音。尼克.霍普维认为声音听起来像强风把干燥的热带草吹得咔嗒作响。亚伯特前一个夏天曾在麦当劳打工,他想到的是在油锅中深炸薯条的声音,而在罗伯.任金斯听来,那是纸张在一间远处的房间中被揉起时所发出的声音。
他们四个人爬过挂着的橡皮片,然后走下去,进入卸行李的区域,倾听克雷格.吐米所谓的“兰戈利尔人”的声音。
“又接近多少了?”布利安问尼克。
“说不上来。听起来是比较接近,但是当然我们先前曾在里面待过。”
“来吧,”亚伯特不耐烦地说。“我们如何回到上面去呢?爬上滑道吗?”
“不必要。”布利安说,并且指着。一座滚轮阶梯立在2号机门远端。他们走过去,鞋子无精打采地踩在混凝土上。
“亚伯特,你知道这种机会很微小,不是吗?”布利安在他们走着时这样问。
“是的,但——”
“微小的机会比完全没有机会好。”尼克替他说完。
“我只是不想让他在没有结果时感到太失望。”
“不要担心,”罗伯轻声说。“我会为我们所有的人感到很失望。这个孩子的想法很合逻辑。他的想法应该获得证实……虽然,亚伯特,你确实体认到:其中也许有些因素我们还没有发现,不是吗?”
“是的。”
他们走到那座滚轮阶梯,布利安踢到轮子上的脚刹车。尼克在从左边栏杆突出的把手上抓好一个位置,布利安则抓住右边的把手。
“我希望它仍然会滚动。”布利安说。
“应该会,”罗伯.任金斯回答。“一些——也许甚至大部分——平常的物理与化学生命构成成份,似乎还在运作;我们的身体能够去处理空气,门会开关——”
“不要忘记地心引力,”亚伯特插嘴说。“地球仍然有吸力。”
“我们不要谈了,试试看吧!”尼克说。
阶梯很容易就滚动了。两个男人把它推过柏油路,朝767前进,亚伯特和罗伯走在他们后面。其中一个轮子发出有韵律的吱吱声。唯一的另一种声音是来自东边地平线上方什么地方的那种持续的嘎吱声、咔嗒声。
“看啊,”亚伯特在他们接近767时说着。“看看飞机啊。你们看不到吗?你们看不到它的成份比其他任何东西更多了吗?”
不必要回答,也没有人回答。他们全都看得到。布利安勉强地——几乎违反自己的意志——开始认为这个孩子也许有点什么道理。
他们把阶梯放置在逃生滑道和飞机油箱之间的一个角度,顶端的梯级离打开的机门只有长长的一大步。“我先进去,”布利安说。“在我把滑道拉进去之后,尼克,你和亚伯特就把阶梯推到较好的位置。”
“是,是,机长,”尼克说,做出一个小小的敬礼姿势——他的第一根和第二根手指的关节触碰前额。
布利安喷喷鼻息。“下级专员,”他说,然后迅速爬上阶梯。一会儿后,他使用逃生滑道的短锁,把它拉回里面。然后他探身出来,看着尼克和亚伯特小心地把阶梯推到一个位置,让它顶端的梯级刚好位于767的前面入口下面。
鲁迪.华威克和唐.加夫尼在看守着克雷格。贝莎尼、狄娜和罗蕾尔在候机室的窗旁站成一排,看了出去。“他们在做什么?”狄娜问。
“他们已经拿掉滑道,在门旁放了一座阶梯,”罗蕾尔说。“现在他们正走上去。”她看着贝莎尼。“你确定你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吗?”
贝莎尼摇头。“我只知道‘老大’——我是说亚伯特——几乎发疯了。我很想认为这是一种疯狂的性吸引力,但我并不认为是如此。”她停下来,微笑着,然后又说:“至少还不是。他说什么飞机的成份更多了,我的香水成份更少了,可可.香奈尔,或者不管她的名字是什么,在听了之后可不会高兴的。还有双行交通。我搞不懂。他真的叽里咕噜,不知在说什么。”
“我敢说我知道。”狄娜说。
“你猜是什么,亲亲?”
狄娜只是摇摇头。“我只是希望他们快一点。因为可怜的吐米先生说得对。‘兰戈利尔人’要来了。”
“狄娜,那是他父亲所捏造的东西。”
“也许以前是虚构的,”狄娜说,看不见的眼睛转回到窗子,“但现在已经不再是了。”
“好吧,‘老大’,”尼克说。“开始表演吧。”
亚伯特的心脏砰砰挑,两手发抖,开始在头等舱的架子上排好他的试验的四样东西——一千年以前,在大陆的另一边,一个叫梅兰妮.崔佛尔的女人,曾在这个架子上掌管着一箱柳丁汁和两瓶香槟。
布利安仔细地看着亚伯特放下一包薄装火柴、一瓶“百威”啤酒、一罐“百事可乐”以及一块“花生—牛油—果冻”三明治——都是从饭店的冰箱取来的。三明治已经用塑胶袋封起来。
“好吧,”亚伯特说,深深一呼吸。“让我们看看结果如何。”
唐离开饭店,走到窗子那儿。“现在是怎么回事?”
“我们不知道,”贝莎尼说话。她用另一根火柴设法擦出火焰,现在又在抽烟了。当她把香烟从口中取下时,罗蕾尔看到她已经除去滤嘴。“他们进入飞机;他们还在飞机里面;就这样。”
唐凝视外面几秒钟。“外面看来不一样。我无法说出为什么,但确实如此。”
“亮光正在消失,”狄娜说。“这就是不同的地方。”她的声音足够镇静,但她小小的脸孔铭刻着孤独与恐惧的神色。“我能够感到亮光在消失。”
“她说得对,”罗蕾尔同意。“白天的时间才两、三小时,但已经又天黑了。”
“我一直认为这是一个梦,你知道”唐说。“我一直认为这是我所曾有过的最恶劣的梦,但我很快会醒过来。”
罗蕾尔点头。“吐米先生怎么样了?”
唐笑着,并没有透露很多幽默的成份。“你不会相信的。”
“不会相信什么?”贝莎尼问。
“他已经睡着了。”
克雷格.吐米当然没有在睡觉。如果人们在紧急的时刻睡着了,像耶稣于客西马尼花园中祈祷时监视他的那个人一样,那么他们绝非是大场面的一部分。
他曾经小心地注意这两个男人,眼睛并没有完全闭起来,心中但愿其中一个人或两人都走离开。最后,穿红衬衫的那一位终于走开了。那个装着大假牙的秃头男人华威克走到克雷格那儿,弯下腰。克雷格让眼睛一直闭着。
“嘿,”华威克说:“嘿,你醒着吗?”
克雷格静静躺着,眼睛闭着,呼吸均匀。他本来想假装出小小的打鼾声音,继而认为还是不要。
华威克刺戳他身体的一边。
克雷格眼睛还是闭着,继续均匀地呼吸着。
“秃头仔”直起身子,跨越过他的身体,走到饭店门口去看其他人。克雷格张开眼皮盖,确实华威克的背转过去了。然后他很安静、很小心地开始在绑紧的8字形桌布里面上下动着腕部。桌布结成的绳子已经感觉起来松松的。
他短促地移动腕部,注视着华威克的背,准备一旦华威克显示出转身的迹象,就停止动作,再闭起眼睛。他但愿华威克不要转身。他想在那些龟孙子还没从飞机上回来之前挣脱捆绑。尤其是那个英国人龟孙子,这个家伙伤了他的鼻子,又在他躺着时踢他。这个英国人龟孙子把他绑得好紧;感谢上帝,那只是一条桌布,而不是一条尼龙绳。如果那样的话,他就倒霉了,但事实上——
一个结松了,现在克雷格开始转动腕部,从一边转到另一边。他能够听到“兰戈利尔人”接近了。他想要在他们到达之前离开这儿,前往波士顿。到了波士顿,他就会安全了。当你在一间全是银行家的会议室时,是不准许蹦蹦跳跳地跑着的。
愿上帝帮助任何人——男人、女人、或孩子——只要他努力要上路。
亚伯特拿起他从饭店的钵形物中取来的那包薄装火柴。“证据A,”他说。“开始了。”
他从火柴中扯下一根,擦着,不稳定的双手泄露出他的心情。他在火柴纸夹底端的粗糙部分上方整整两寸距离的地方擦着。火柴弯了。
“狗屎!”亚伯特叫着。
“你要我——”罗伯开始说。
“不要管他,”布利安说。“这是亚伯特的表演。”
“稳住,亚伯特。”尼克说。
亚伯特又扯下一根火柴,对他们无力地微笑,然后擦了下去。
火柴没有亮。
他又擦了一次。
火柴没有亮。
“我想这样够了,”布利安说。“没有什么——”
“我嗅到了,”尼克说。“我嗅到了硫磺!再试一根新的,‘老大’!”
但亚伯特却用同一根在粗糙的地方试了第三次……这一次,火柴亮起来了。它不只是燃烧火柴头,然后熄灭;它维持着熟悉的小滴眼泪形状,底端呈蓝色,顶端呈黄色,并开始燃烧纸杆。
亚伯特抬起头,狂野地咧嘴而笑。“你看到吗?”他说。“你看到吗?”
他把火柴摇熄,丢掉,又拉下一根。这一根擦一下就点着了。他把整包火柴的封面向后压,用点燃的火焰触碰其他的火柴,就像罗伯.任金斯在饭店中所做的。这次,它们全都燃亮了,发出一声单调的“嘶!”亚伯特吹熄它们,像吹熄一根生日蜡烛。他吹了两次才完成。
“你们知道吗?”他问。“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双行交通!我们带着我们自己的时间!‘过去’是在那儿……还有,我想,在我们所穿过的那个洞的东部每个地方……但是,‘现在’仍然在这儿!仍然被掌握在这架飞机里面!”
“我不知道,”布利安说,但是忽然一切似乎又变得可能了。他感觉到一种狂野,几乎无法控制的冲动,想把亚伯特拉近自己的怀中,拍击他的背部。
“要得,亚伯特!”罗伯说。“啤酒!试试啤酒!”
亚伯特把盖子旋开,同时尼克从饮料车附近的碎片中找出一个没有打破的玻璃杯。
“烟在哪儿呢?”布利安问。
“烟?”罗伯问,显得很困惑。
“嗯,我想,不是真正的烟,但是,当你打开一瓶啤酒,通常都会有看起来像烟一样的东西出现在瓶嘴附近。”
亚伯特嗅了嗅,然后把啤酒朝着布利安的方向伸过去。“嗅一嗅吧。”
布利安嗅了,开始咧嘴而笑。他禁不住如此。“天啊,确实嗅起来像啤酒,不管有没有烟。”
尼克举起杯子,亚伯特很高兴看到这个英国人的手也十分稳定。“倒出来吧,”他说。“朋友,快一点——我的医生说,悬虑对于老年人的心脏是不好的。”
亚伯特倒出啤酒;他们的微笑消失了。
啤酒走了气,完全走了气。它就静止在尼克所找到的威士忌酒杯中,看起来像尿液样本。
“老天啊,天要黑了!”
站在窗旁的人在鲁迪.华威克来找他们时环顾四周。
“你应该看守那个疯子的。”唐说。
鲁迪不耐烦地做着手势。“他睡得像只猪。我想他头上遭受的一击,比我们当初所认为的稍微更严重地伤到他的身体了。外面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天黑得那么快?”
“我们不知道,”贝莎尼说。“就是那样。你认为那个怪人昏迷了或怎么样了吗?”
“我不知道,”鲁迪说。“但是,如果他真是这样的话,我们就不必再担心他了,是吗?天啊,那种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听起来像一群被烧焦的白蚁置身于一架轻质木材制成的滑翔机之中。”这是鲁迪第一次似乎忘记肚子的民生问题。
狄娜抬头看着罗蕾尔。“我想我们最好看一下吐米先生,”她说。“我担心他。他一定很害怕。”
“要是他失去知觉了,狄娜,我们也不能做——”
“我不认为他失去知觉,”狄娜安静地说。“我甚至不认为他在睡觉。”
罗蕾尔沉思地俯视着这个小女孩一会,然后拉起她的手。“好吧,”她说。“我们去看看。”
尼克.霍普维绑在克雷格手腕上的结终于能够松脱,让他可以自由伸开手。他用自由的右手来推下绑在左手的圈结。他很快站起来。一阵痛苦的感觉像箭矢般快速掠过他的头部,有一会的时间,他身体摇晃着。团团的黑点穿越过他的视界,然后慢慢消失。他意识到:航空大厦正被吞噬于阴暗之中。永恒的黑夜正在降临。他现在能够更加清楚地听到“兰戈利尔人”的咬嚼嘎吱声,也许是因为他的耳朵已经变得适应他们,也许因为他们较接近了。
在航空大厦的远端,他看到两个剪影,一高一矮,脱离其他人的剪影,开始走回饭店。是那个声音透露抱怨的女人,以及那个脸孔丑陋、噘着嘴的小盲女。他不能引起她们的惊慌。那样会很糟的。
克雷格从自己一直躺着的那块淌有血的地毯向后退,眼睛一直看着两个接近的形体。他无法忘记:亮光正迅速地消退。
现金出纳机左边的一个柜台里放置有很多吃饭用具,但全是塑胶废物,对他没有用。克雷格低着身体在现金出纳机四处寻找,看到更好的东西:是一只肉商小刀放在烤肉处旁边的柜台上。他拿了起来,蹲在现金出纳机后面,注视他们走近。他露出一种特别的焦虑兴趣神情注视着小女孩。小女孩知道很多事……也许知道得太多了。问题是:她是从何处获得知识的呢?
这确实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
不是吗?
尼克眼光从亚伯特的脸上转到罗伯的脸上。“那么,”他说。“火柴灵验了,但啤酒失灵。”他转身,要把那杯啤酒放在柜台上。“这是什么?”
忽然之间,一小团菌菇状的泡泡从杯底的不知什么地方爆出来。它们迅速上升,扩大,在顶端爆成一个细细的白泡沫。尼克的眼睛睁大了。
“显然,”罗伯冷淡地说,“要过一、两个瞬刻,情况才会赶上。”他取了杯子,一饮而尽,砸着嘴唇。“好极了,”他说。他们全都看着杯子里白色泡沫形成的复杂花边。“我可以确定地说,这是我一生所喝过的最棒的一杯啤酒。”
亚伯特把更多的啤酒倒进杯中。这一次有泡沫出现;白泡沫溢出杯缘,流到杯外。布利安举起杯子来。
“朋友,你确定要这样做吗?”尼克问,咧嘴而笑。“你们这些人不是喜欢说‘二十四小时从酒瓶到油门’吗?”
“在时光旅行中,这条规则暂停,”布利安说。“你可以去查查。”他歪斜着杯子,喝下去,然后大声笑出来。“你说得对,”他对罗伯说。“这是我所曾喝过的最好的去它的啤酒。试试百事可乐吧,亚伯特。”
亚伯特打开罐子,他们全都听到二氧化碳泡沫的熟悉“砰——嘶”声音——数百种冷饮广告的主力。他深深地喝了一口。他放下罐子时咧嘴而笑……但眼中有泪。
“各位,今天的百事可乐也很好。”他以侍者领班的浑厚声调说,他们全都开始笑着。
唐.加夫尼就在罗蕾尔和狄娜进入饭店时,赶上了她们。“我是认为最好——”他开始说,然后停下来。他看看四周。“哦,狗屎,他在哪里呢?”
“我不——”罗蕾尔说,然后狄娜.贝尔曼在她旁边说,“安静。”
她的头慢慢转动,像是一盏熄灭的探照灯。有一会的时间,饭店中一点声音都没有……至少她听不到什么声音。
“在那儿,”狄娜终于说,指向现金出纳机。“他藏在那儿。在什么东西后面。”
“你怎么知道?”唐以一种冷淡、紧张的声音问。“我没有听到——”
“我确实,”狄娜镇定地说。“我听到他的指甲在金属东西上发出的声音。我听到他的心跳。心跳得很快、很沉重。他怕得要死。我很为他感到难过。”她的手忽然挣脱罗蕾尔的手,向前走。
“狄娜,不要!”罗蕾尔尖叫着。
狄娜不去注意。她走向现金出纳机,手臂伸出来,指头寻觅可能的障碍。阴影似乎伸向她,包围着她。
“吐米请出来。我们不想伤害你。请不要害怕——”
一种声音开始从现金出纳机后面扬起。那是一种高声、哀歌似的尖叫。那是一种言语,或者是一种什么东西,努力要成为一种言语,但没有透露神志清晰的成份。
“你你你你你——”
克雷格从躲藏的地方站起来,眼睛发亮,肉商小刀举了起来,忽然了解是她,她是他们中的一员,在那两个黑黑的镜片后面,她是他们中的一员,她不仅是一个“兰戈利尔人”,并且也是为首的“兰戈利尔人”,叫唤其他人,以她没有生命的盲眼叫唤他们。
“你你你你你——”
他冲向她,尖叫着。唐.加夫尼把挡着他的罗蕾尔推开,几乎把她撞倒在地上,然后他跳向前去。他动作很快,但还不够快。克雷格.吐米发疯了,他本身以“兰戈利尔人”的速度移动,以正经的跑步速度接近狄娜。他不能蹦蹦跳跳地跑。
狄娜没有努力要避开。她从自身的黑暗中抬起头,看进他的黑暗中;现在她把手臂伸出来,好像要拥抱他,安慰他。
“——你你你你——”
“不要紧,吐米先生,”她说。“不要害——”然后克雷格把肉商小刀刺进她的胸膛,跑过罗蕾尔旁边,进入航空大厦,仍然尖叫着。
狄娜站在自己所在的地方一会儿,她的手摸到小刀的木柄从衣服的前端突出来,指头在上面颤动着,探索着。然后她缓慢的姿态优美地倒在地上,只是成为增强的黑暗中的另一团阴影。
第七章
狄娜在死荫之谷中。
密西西比以东最快速的烤面包机。
与时间竞赛。
尼克做了一个决定。
1.
亚伯特、布利安、罗伯和尼克传递“花生—牛油—果冻”三明治。他们各咬了两口,然后就咬光了……但是当三明治还在时,亚伯特认为他一生不曾咬过这样美妙的食物。他的肚子醒了过来,立刻叫着要更多的食物。
“我想我们的那位秃头朋友华威克先生会最喜欢这一部分,”尼克说,把三明治咽了下去。他看着亚伯特。“你是一位天才,‘老大’。你知道,不是吗?确实是十足的天才。”
亚伯特高兴得脸红起来。“没有什么,”他说。“只是一点任金斯先生所谓的推论方法。如果两条在不同方向的河流汇合在一起,它们会混合,形成一种漩涡。我看到贝莎尼的火柴所发生的情况,认为像那样的事情也许会在这儿发生。还有加夫尼先生的亮红衬衫。它开始失去颜色。所以我就想:嗯!如果东西一旦不再在飞机上,就开始褪色,那么,也许如果你把褪色的东西带进飞机,它就会——”
“我不想打断,”罗伯轻声说,“但我认为,如果我们想要试着回去,那么我们就应该尽快开始进行。我们所听到的声音困扰着我,但还有另一样东西更加困扰着。这架飞机不是一种封笔的系统。我想,很可能它不久就会开始失去它的……它的……”
“它的时间完整性?”亚伯特揭示。
“是的,说得好。现在放进飞机油箱的任何燃料,都可能燃烧……但是,从现在起几小时后,也许就不燃了。”
布利安想到一件不愉快的事:当767以三万六千尺的高度横越这个国家,燃料可能在半途停止燃烧。他张开嘴,要告诉他们这一点……然后又闭了起来。既然他们对此事无能为力,让他们知道此事又有什么用?
“布利安,我们如何开始呢?”尼克以实事求是的简短语调问。
布利安在心中复习一下过程。情况会有一点别扭,特别是这些人在飞机方面的经验也许始于模型飞机,终于模型飞机,但是他还是认为可以做。
“我们开始时发动引擎,尽可能滑近那架‘德尔塔’727,”他说。“当我们滑到那儿时,我就熄掉右边的引擎,留下左边的引擎转动。我们很幸运。这架767装备着温式机翼油箱,以及一种辅助动力系统,可以——”
一阵尖锐、惊慌的尖叫声飘了过来,切穿过咔嗒咔嗒的低沉背景噪音,像是一只叉子划过一块黑色石板。接着是阶梯上的跑动脚步。尼克转往那个方向,他的手举了起来,形成一种手势,亚伯特立刻认出来;他曾在家乡的学校看到一些练武术的怪人练习这个动作。那是典型的跆拳道防卫姿势。一会儿后,贝莎尼的苍白、惊恐的脸孔出现在门口,尼克把手松了下来。
“来啊,”贝莎尼尖叫着。“你们必须来!”她喘不过气来,然后她倒退到阶梯的平台上。有一会儿的时间,亚伯特和布利安确定她会向后跌落在陡梯上,在途中跌断颈部。然后,尼克跳向前去,一只手抓着她的颈背,把她拉近飞机里面。贝莎尼甚至似乎不知道自己刚才是千钧一发。她黑色的眼睛在白色的圆脸上对着他们闪闪发亮。“请你们来!他刺杀了她!我想她快要死了!”
尼克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对着她低下自己的脸,好像要吻她。“谁刺了谁?”他很安静地问。“谁快要死了?”
“我……她……吐——吐———吐米先生——”
“贝莎尼,说‘茶杯’两个字。”
她看着他,眼睛露出震惊与莫名其妙的神色。布利安在看着尼克,好像他发疯了。
尼克稍微摇摇女孩的肩膀。
“说‘茶杯’。现在说。”
“茶—茶—茶杯。”
“茶杯与茶碟。说,贝莎尼。”
“茶杯与茶碟。”
“好吧。好一点吗?”
她点头。“是的。”
“很好。要是你感觉自己又失去控制,就立刻说茶杯,你会恢复的。现在——谁被刺了?”
“盲女,狄娜。”
“大狗屎。好吧,贝莎尼。你只要——”尼克尖锐地提高声音,因为他看到布利安在贝莎尼后面动着,奔向阶梯,而亚伯特紧张的跟在后面。“不行!”他以一种响亮,而严厉的声调叫着,两个人都停下来。“干他的停在原地!”
布利安曾两次出差到越南,听得出不可质疑的命令声音,于是忽然停下来,使得亚伯特的脸首先撞到他的背部中央。“我就知道,”他想着。“我就知道他会接管。这只是时间和情况的问题。”
“你知道此事怎么发生,或者我们那位可恶的旅伴现在在何处吗?”尼克问贝莎尼。
“那个人……那个穿红色衬衫的人——”
“好吧。不要紧张。”他抬头看布利安一会儿。他的眼睛在愤怒发红。“那两个大笨蛋没有看管他。我可以用退休金打赌。嗯,这种事不会再发生。我们的吐米先生已经犯了最后一次愚蠢的行为。”
他回头看女孩。女孩的头低下来,头发似乎沮丧地垂在脸上,她正大口气但无力地喘着气。
“她活着吗?贝莎尼。”他温和地问。
“我……我……我……”
“茶杯,贝莎尼。”
“茶杯!”贝莎尼叫着。眼眶发红的泪眼抬起来看他。“我不知道。她还活着——就是当我……你知道,来找你们的时候。她现在也许死了。他真的逮到她。天啊,我们为什么要被一个干他的神经病所拖累?没有这种事,情况难道不是已经够糟了吗?”
“你们应该注意这个家伙的,现在你们之中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在攻击之后跑到哪里吗?一点也不知道,是吗?”
贝莎尼两手放在脸上,开始哭泣。这是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所需要的一切答案。
“不要对她那么严厉,”亚伯特安静地说,一只手臂滑到贝莎尼的腰部。她把头靠在他肩上,开始更使劲地啜泣着。
尼克轻轻把两人分开。“要是我会对某一个人严厉,那就是对我自己,‘老大’。我本来应该不要插手的。”
他转向布利安。
“我要回到航空大厦。你不要来。任金斯先生几乎说得非常正确;我们在这儿的时间很短。我不喜欢去想到底有多短。你发动引擎,但还不要移动飞机。要是那女孩活着,我们需要阶梯把她带上来。罗伯,你到阶梯底端。注意看看有没有那个混小子吐米。亚伯特,你跟我一起来。”
然后他说了一句话,使得他们都冷了半截。
“我希望她死了,愿上帝帮我。要是她死了,会比较省时间。”
狄娜没有死,甚至没有失去知觉。罗蕾尔已经拿下狄娜的墨镜,擦拭那忽然出现在女孩脸上的汗珠;狄娜那深棕色的大眼睛抬起来,看进罗蕾尔蓝绿的眼睛,视而不见。在她后面的地方,唐和鲁迪靠肩站着,焦虑地俯视着。
“我很抱歉,”鲁迪第五次说。“我真的以为他睡着了。睡得很熟。”
罗蕾尔不去管他。“狄娜,你还好吗?”她轻声问。她不想看着那小刀木柄从女孩的衣服突出来,但是眼光又不能避开它。血很少,至少目前是如此;在刀刃刺进的地方,四周有一圈血,大小有如小型咖啡杯,如此而已。
到目前为止。
“痛啊,”狄娜低声说。“很难呼吸。又很热。”
“你会没问题的,”罗蕾尔说,但她的眼睛被无情地逼迫去看那把刀柄。女孩身体很小;她不了解为何刀刃没有整个刺穿进去。她不了解为何女孩还没死。
“……离开这儿,”狄娜说。她露出苦脸,一阵浓浓、缓慢的凝血从她的嘴角出现,流到脸颊。
“不要说话,亲亲。”罗蕾尔说,把狄娜前额的湿发梳到后面。
“你们必须离开这儿,”狄娜坚持。她的声音几乎不比低语高。“你们不应该责备吐米先生。他……他很害怕,如此而已。害怕他们。”
唐悲伤地看看周围。“要是我找到那个龟儿子,我会让他害怕,”他说,两手握成拳头。在逐渐增强的阴影中,一枚共济协会戒指在他的一个关节上发出亮光。“我会让他希望出生时就已经死了。”
然后尼克走进饭店,后面跟着亚伯特。他推挤过鲁迪.华威克身边,没有说一声道歉;然后,他跪在狄娜旁边。他明亮的眼光凝视着刀柄一会儿,然后移动到孩子的脸旁。
“哈啰,亲爱的。”他以愉悦的声音说着,但他的眼光已暗淡下来。“我看到你着凉了。不要担心;你很快就会好得像三脚架。”
狄娜微笑着。“什么是三脚架?”她低语。她说话时,更多的血从嘴里流出来;罗蕾尔能够在她的牙齿上看到血。罗蕾尔的胃缓慢、隐隐翻转着。
“我不知道,但我确定它是一样好东西,”尼克回答。“我要把你的头转一边。你尽可能不要动。”
“好的。”
尼克轻轻地动她的头,一直到她的脸颊几乎靠在地毯上。“痛吗?”
“是的?”狄娜低语。“很热。呼吸起来……很痛。”她的低语已经透露一种沙哑、失声的意味。一丝细细的血从嘴角流出来,在离克雷格.吐米的血干去的地方不到十步远的地毯上聚集。
从外面传来飞机引擎发动的突然高压悲嗥声。唐、鲁迪和亚伯特往那个方向看去。尼克的眼光一直没有离开女孩。他轻声地说。“狄娜,你感觉要咳嗽吗?”
“是的……没有……不知道。”
“要是你不咳嗽,那比较好,”他说。“如果你有那种痒痒的感觉,不要去管它。不要再说话,好吗?”
“不要……伤害……吐米先生。”虽然是低语,但她所说的话却传达了有力的强调,强烈的急迫性。
“不,亲爱的,我不会想到的。相信我。”
“……不……信任……你……”
他弯身,吻她的脸颊,在她耳中低语:“但是你能够,你知道——我是说信任我。现在,你只需要静静躺着,让我们来处理事情。”
他看着罗蕾尔。
“你没有试着拿掉小刀吗?”
“我……没有。”罗蕾尔咽下口水。她的喉咙一阵热热的、难过的哽咽。虽吞咽口水,哽咽并没有消除。“我应该这样做吗?”
“要是你做了,是不会有很大的机会的。你有护理经验吗?”
“没有。”
“好吧,我会告诉你怎么做……但是首先我需要知道:看到血——不少的血——是否会使你昏过去。我需要真实的回答。”
罗蕾尔说,“有一次我和妹妹在玩捉迷藏时她撞倒一扇门,掉了两颗牙,以后,我实际上就没有再看过很多血。但是当时我并没有昏过去。”
“很好。现在你不会昏过去的。华威克先生,你从角落附近那间差劲的小酒馆那儿,帮我拿来六条桌布。”他俯视女孩,对她微笑。“再给我一、两分钟,狄娜,我想你就会感觉比较好受了。年轻的霍普维医生一直都对小姐们很温和——尤其是又漂亮的小姐。”
罗蕾尔突然感觉到一种绝对荒谬的欲望,想要伸手触碰尼克的头发。
“你是怎么回事?这个小女孩可能快死了,而你在想着他的头发感觉起来如何!停止!你可能有多愚蠢啊?”
“嗯,让我看看,愚蠢到飞越这个国家,要去见经由一本所谓的《友谊杂志》的征友栏而第一次认识的男人。愚蠢到一直计划要跟他睡觉——如果他证明相当可取……当然,如果他没有口臭。”
“哦,停止!停止!罗蕾尔!”
“是的,”她心中的另一个声音表示同意。“你是完全正确的,在这样的时候想到那样的事情是很疯狂的,我要停止……但是我不知道年轻的霍普维医生在床上会像什么?我不知道他会温和,或者——”
罗蕾尔身体发抖,不知道这是不是平常的神经衰弱开始的方式。
“它们更接近了,”狄娜说。“你们真的……”她咳嗽,一个大血泡在她两唇之间出现。血泡破了,溅在她脸颊上,唐.加夫尼喃喃说着什么,把头转开。“……真的必须快一点。”她说完。
尼克愉悦的微笑一点也没有改变。“我知道。”他说。
克雷格冲过航空大厦,敏捷地跳过升降梯的扶栏,跑下结冻的金属阶梯,惊慌的情绪在他头脑里面怒吼着,敲击着,像是暴风雨中海洋的声音;它甚至淹没了那另一种声音——“兰戈利尔人”那无情的嚼动、嘎吱声。没有人看到他离开。他跃过低低的厅廊,跑向出口的门……结果撞上了这些门。他已经忘记一切,包括一个事实:没有电了,电动门也不灵光了。
他弹了回来,呼吸呛住,跌倒在地板上,像一只被网住的鱼一样喘着。他躺在那儿一会儿,寻觅自己所下的思绪,然后注视着自己的右手。他的右手只是渐深的黑暗中的一片圆形的白色,但是他能够看到上面溅着黑黑的东西,他知道那是什么:那小女孩的血。
“只不过,她并不是一个小女孩,真的不是。她只是看起来像一个小女孩。她是领头的‘兰戈利尔人’,她走了之后,其他的就无法……就无法……来……”
来什么?
来找到他?
但是,他仍然能够听到他们接近时的那种渴望的声音:那种令人疯狂的嚼动声音,好像在东边的什么地方,一群巨大、饥饿的昆虫正在前进。
他的心打漩。哦,他是那么迷乱。
克雷格看到一个较小的门通到外面,于是他站起来,朝那个方向前进。然后他停下来。那儿有一条路,而那条路无疑是能到班果尔城镇,但是,又如何呢?他并不喜欢班果尔:班果尔确实不是那个传说中的大场面的一部分。他必须到达的是波士顿。要是他能够到达波士顿,一切就会没有问题。那是意味着什么呢?他的父亲会知道的。那意味着:他必须停止到处蹦蹦跳跳地跑,必须进行计划。
他心中想到这个主意,就像一个遭遇船难的人抓到一个破片——任何还在飘浮的东西,纵使只是厕所的门,都是要加以珍惜的宝物。要是他能够到达波士顿,这整个经验将可以……将可以……
“搁在一边不管。”他喃喃地说。
听到这句话,一阵明亮的理性之光似乎穿过他头脑中的黑暗,并且一种声音(也许是他父亲的声音)叫了出来,是的!!很肯定。
但是,他要怎么去做呢?波士顿太远了,走不到,而其他人则不会让他回到那架唯一可以飞行的飞机。在他对他们的瞎眼小吉祥物做了那件事之后,他们不会让他回去的。
“但是他们不知道,”克雷格低语。“他们不知道我帮了他们一个忙,因为他们不知道她是谁。”他明智地点头。他那双在黑暗中显得很湿润的大眼睛发出亮光。
“藏起来!”他父亲的声音对他低语。“藏在飞机上。”
“是的!”他母亲的声音补充。“藏起来!那就是通行的票。克雷吉——畏吉!只是如果你那样做,你就不需要票了,是吗?”
克雷格怀疑地看向行李传送带。他可以利用它到达柏油路,但是假定他们在飞机旁驻守一名警卫呢,那位驾驶员不会想到这件事的——一旦离开了驾驶舱,这个人就显然像个白痴——但是那个英国人一定会想到的。
那么他要怎么办呢?
如果航空大厦靠近班果尔那边不行,而靠近跑到那边也不行,那么他要怎么办?他要到哪里去呢?
克雷格紧张地看着转动的升降机。他们不久就要追逐他了——那英国人无疑是领导他们一群人——而他却在这儿,站在地板中间,暴露着,像一名脱衣舞女,刚把乳饰和遮羞布丢进观众之中。
“我必须藏起来,至少藏一会。”
他听到外面喷射引擎在发动,但他并不担心;他对飞机有一点了解,知道恩格尔无法到达任何地方——除非再加燃料。而加燃料是要时间的。他不必担心他们会丢下他离开。
无论如何,还不会。
“藏起来,克雷吉——畏吉。这是你现在必须做的事情。你必须在他们还没有来找你之前藏起来。”
他慢慢转身,寻找最佳的低昂,眯着眼睛看进加深的黑暗之中。这次,他看到一扇门上有一个招牌,那扇门藏在“亚维斯租车公司”的柜台和“班果尔旅行社”之间。
飞机场服务处
招牌上这样写着。这个招牌可能意味着几乎任何的事物。
克雷格匆匆穿越过去,要到门那儿,一边走一边别过头,紧张地看着,然后他去试试门。就像“机场安全室”的门一样,门把转不动,但是当他一压时,门就开了。克雷格别过头,投下最后一眼,没有看到一个人,然后在身后关起门。
完全的黑暗吞没了他;在这儿,他像那个小盲女一样看不到东西。克雷格不介意。他不怕黑暗;事实上,他倒很喜欢。除非你跟一个女人在一起,不然没有人会想到你在黑暗中做什么重要的事情。在黑暗中,表现不再是一个因素。
甚至更好,“兰戈利尔人”的嚼动声音变得模糊了。
克雷格慢慢地摸索前进,双手伸出来,脚拖动着。在拖了三步后,他的大腿碰到一样硬硬的东西,感觉起来像是一张桌子的边缘。他向前及向下伸手。是的,是一张桌子。他的双手在上面动了一会,很舒慰地触碰着白领美国人的熟悉物品:一叠纸、一个“内部/外部”文件篮,一个吸墨器的边缘,一个装满回纹针的茶筒,一套铅笔和钢笔的组合。他绕着桌子,走到远端,屁股碰到了一只椅臂。克雷格在椅子和桌子之间调整身体的位置,然后坐下来。一旦坐在一张桌子后面,他就感觉比较好受了。他感觉很自在——镇静、自我控制。他搜寻上面的抽屉,把它打开。摸摸里面,看有没有一件武器——一种尖锐的东西。他的手几乎立刻碰到一支拆信刀。
他取出拆信刀,关上抽屉,把拆信刀放在右手边的桌子上。
他就坐在那儿一会,倾听自己心跳的模糊砰然声响,以及喷射引擎的微弱声音,然后,双手又在桌子表面上灵敏地动着,一直到双手又碰到那叠纸。他取了上面的一张,朝自己的方向移过来,但是却没有白色的亮光出现……纵使他把纸拿在自己眼睛正前面,也一样没有亮光出现。
“那是没有问题,克雷吉——畏吉。你只要坐在这儿的黑暗中。坐在这儿,一直等到移动的时间。当时间来临时——
“我就会告诉你。”他的父亲冷酷地说完。
“没有问题。”克雷格说。他的指头把那张看不见的纸推到右手角落。他平稳地往下撕。
嘶——嘶
镇定的感觉充满他内心,像凉爽的蓝水。他把看不见的纸片丢在看不见的桌子上,指头又移向那叠纸的上面。一切都会很好的。会很好。他开始低声吹着微弱的无调口哨。
“只要叫我早晨……的安琪儿,宝——贝……”
嘶——嘶
“只要触碰我的脸颊,在你离开我之前……宝——贝……”
克雷格现在很镇定,很安详,就坐在那儿,等待他父亲告诉他:接下去应该做什么,就像他在孩提时代很多次所做的一样。
B
“小心听着,亚伯特,”尼克说。“我们必须把她带到飞机上,但是我们需要担架。飞机上不会有,但这儿一定有。哪儿呢?”
“啊,霍普维先生,恩格尔机长一定知道得比——”
“但是恩格尔机长不在这儿,”尼克耐心地说。“我们必须自己想办法。”
亚伯特皱眉头……然后想到他在较低层的地方看到的一个招牌。“‘机场服务处’吗?”他问。“听起来是正确的地方吗?”
“满正确,”尼克说。“你在哪儿看到的?”
“在较低的地方。在租车柜台旁边。”
“好吧,”尼克说。“我来说说怎么处理。你和加夫尼先生负责找担架和担担架。加夫尼先生,我建议你去检视柜台后面的烤肉处。我想你会发现一些锐利的小刀。我确定我们那个令人不愉快的朋友就是在那儿找到他的小刀。你为自己找一只,也为亚伯特找一只。”
唐不发一语,走到柜台后面。鲁迪.华威克从“红男爵酒吧”回来,手上抱着一堆红白格子的桌布。
“我真的很抱歉——”他又开始说了,但是尼克打断他。他仍看着亚伯特,他的脸孔现在只是一个白白的圆圈,位于狄娜小小的身体更深沉的阴影上方。黑夜已经几乎降临了。
“你们也许不会见到吐米先生;我的猜测是:他的惊吓中离开这儿,没有带武器。我想,你们不要攻击他,除非他迫使你们这样做。”他转头去看唐拿着一对肉商小刀回来,“要记好你们优先要做的事,你们两个人。你们的任务不是再抓到吐米先生,让他接受应有的处罚。你们的工作是找到一个担架,尽快带到这儿。我们必须离开这儿。”
唐递给了亚伯特一只小刀,但是亚伯特摇摇头,并看着鲁迪.华威克。“我可以换一张桌布吗?”
唐看着亚伯特,好像亚伯特发疯了。“一张桌布?到底为了什么?”
“我会让你知道。”
亚伯特一直跪在狄娜身旁。现在他站起来,走到柜台后面。他仔细看看周围,不完全确定自己在寻找什么,但却确知:一旦看到就会知道。他确定看到了。有一个旧式的两片式烤面包机放置在柜台上很后面的地方。他把烤面包机拿起来,从墙上拔出插头,把线紧紧绕在四周,同时回到其他人所在的地方。他拿了一张桌布,伸展开,把烤面包机放在桌布的一个角落。然后他把烤面包机翻动两次,把它包在桌布末端,像是一件圣诞节礼物。他在角落各系了一个紧紧的兔子结,形成一个小袋。他抓着桌布松弛的一端,站起来,包好的烤面包机已经变成一块挂在权充的吊带上的岩石了。
“孩提时代,我们时常玩‘印第安纳琼斯’,”亚伯特以歉意的口气说。“我做了像这样的东西,假装它是我的鞭子。有一次我几乎打断我弟弟的手臂。我在一张旧地毯中装上我在车库中所发现的平衡窗户金属棒。我想是很愚蠢,不知道它击起来会有多重。结果我被痛打了一顿屁股。我想,这种东西看起来很愚蠢,但确定会发挥作用。至少过去总是发挥作用。”
尼克怀疑地看着亚伯特权充的武器,但没有说什么。要是包在一张桌布里的一个烤面包机,让亚伯特在黑暗中下楼梯时感觉比较舒服,那么就随他好了。
“那么,够妥当了。现在去找担架,把担架带回来。如果‘机场服务处’办公室没有,那么试试别的地方。要是你在十五分钟内——不,就说十分钟好了——没有发现任何东西,那么就回来,我们来抬她。”
“你们不能这样做!”罗蕾尔轻声叫着。“如果身体里面流血——”
尼克抬头看她。“身体里面已经流血。我想我们能宽延十分钟。”
罗蕾尔开口想要回答,要论辩,但是狄娜嘎声的低语阻止了她。“他说得对。”
唐把小刀插进自己的皮带。“伙伴,来吧。”他说。他们一起跳过航空大厦,走下升降梯,要到第一楼。他们前进时,亚伯特把装有烤面包机的桌布末端系在手上。
尼克把注意力转向地板上的女孩。“狄娜,你感觉怎样?”
“痛得很。”狄娜说,声音很微弱。
“是的,当然会痛,”尼克说。“恐怕我所要做的事会痛很多倍,至少有几秒钟之久。但小刀在你的肺部之中,必须把它拿出来。你知道,不是吗?”
“是的。”她看不见东西的黑眼睛抬起来对着他。“很害怕。”
“我也是,狄娜。但一定要这样做,你勇敢吗?”
“是的。”
“好女孩。”尼克弯下腰,轻轻吻她的脸颊。“这才是勇敢的好女孩。不会很久的,不骗你。我要你尽可能静静地躺着,狄娜,努力不要咳嗽。你了解我的话吗?这是很重要的。努力不要咳嗽。”
“我会努力。”
“也许有一两会儿的时间,你感觉到无法呼吸。你甚至可能感觉在漏气,像轮胎被扎了一个洞。那是一种可怕的感觉。亲亲,可能会使你想要乱动,或者叫出来。你不能这样做。你不能咳嗽。”
狄娜回答了什么,他们中没人听得到。
尼克咽下口水,以迅速的手势擦掉前额的汗,并转向罗蕾尔。“把两张桌布折成四方形垫子,尽可能地厚。跪在我旁边。尽可能地近。华威克,解下你的皮带。”
鲁迪立刻照做。
尼克回头看罗蕾尔。她又被他注目的力量所惊,但这一次并没有感到不愉快。“我要抓住刀柄,把这拉出来。如果刀柄没有卡在肋骨上——从位置来看,我认为不致于如此——刀刃应该可以缓慢、平稳地拉出来。一旦拉出来,我会退后,让你充分面对这个女孩的胸部,你就把一个垫子放置在伤口上,压着。用力压。不要担心会弄痛她,也不要担心太紧会使得她无法呼吸。她的肺部至少有一个洞,我敢说有两个。这是我们必须担心的。你了解吗?”
“了解。”
“当你放好垫子,我就把她抬起来,让她对着你所施加的压力。华威克先生然后把另一个垫子迅速推到她身体下面——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看到她衣服后面有血的话。然后,我们用华威克先生的皮带把压着的东西绑定位。”他抬头看鲁迪。“我的朋友,当我要皮带的时候,你就拿给我,不要让我要两次。”
“我不会。”
“你看得够清楚吗,尼克?”罗蕾尔问。
“我想够清楚!”尼克回答。“我希望如此。”他又看看狄娜。“准备好了吗?”
狄娜喃喃说了什么。
“好吧,”尼克说。他长长吸了一口气,然后吐出来。“愿耶稣帮助我。”
他那两只手很细瘦,指头很长,握着刀柄,像一个人抓着棒球之棒。他拉了出来,狄娜尖叫。一股鲜血从她嘴中喷出来。罗蕾尔一直紧张地向前倾身,她的脸孔突然浴在狄娜的血中,于是她向后退。
“不!”尼克对她吐口水,没有看看四周。“你竟敢对我表现懦弱的行为!你竟敢!”
罗蕾尔又向前倾身,感到很呕心,身体发抖。那个刀刃在深沉的阴暗中像一种发用顿光的三角形银器,从狄娜的胸膛出现,在空中闪亮。小盲女的胸膛起伏着,当伤口向里面吸进时,可以听到一种很响亮的怪异口哨声。
“现在!”尼克咕哝着说。“压下去!尽可能用力!”
罗蕾尔向前倾身。有仅仅一会儿的时间,她看到血从狄娜胸膛的洞口涌出来,然后伤口盖住了。桌布垫几乎立刻在她双手下面变得又温又湿。
“用力一点!”尼克对她咆哮着。“用力一点压!封闭起来!把伤口封闭起来!”
罗蕾尔现在了解:当人们谈到精神完全错乱时是什么意思,因为她感到自己濒临精神完全错乱的边缘。“我做不到!我会压断她的肋骨,如果——”
“干他的肋骨!你必须封闭起来!”
罗蕾尔跪着向前倾身,把整个重量压在双手上。现在,她能够感觉到液体慢慢渗到指头之间——虽然她把桌布折得很厚。
英国人把小刀丢到一边,向前俯身。一直到脸孔几乎触碰到狄娜的脸孔。狄娜的眼睛闭着。他翻开她一边的眼皮盖。“我想她终于昏过去了,”他说。“我不能确定,因为她的眼睛是那么奇异,但我祈祷上天,希望她只是昏过去。”头发垂落在他额头上。他的头急促一动,不耐烦地往后甩,看着罗蕾尔。“你做得很好。坚持下去,好吗?我现在要把她翻过来,在我翻的时候,继续压住。”
“血那么多,”罗蕾尔呻吟着说。“她会失血致死吗?”
“我不知道。继续压着。华威克先生,准备好了吗?”
“哦,老天,我想是准备好了。”鲁迪.华威克沙哑地说。
“好。我们要开始了。”尼克双手滑到狄娜右肩胛骨下面,露出苦脸。“比我认为的还糟,”他喃喃说。“糟多了。她浸在血中。“他开始把狄娜的身体慢慢往上拉,靠在罗蕾尔压着的垫子上。狄娜发出不清楚的沙哑呻吟声。一股半凝固的血从她嘴中流出,溅在地上。现在罗蕾尔能够听到一阵鲜血从女孩的身体下面滴在地毯上。
忽然这个世界开始漂离了她。
“继续压着!”尼克叫着。“不要停止!”
但她要昏过去了。
由于她了解到:如果她真的昏过去,尼克.霍普维会怎么认为她,所以她才采取了行动。她伸出舌头,咬住牙齿之间,像小孩做鬼脸,尽可能咬紧。痛苦的感觉很鲜活,很强烈,自己舌头的血那种咸咸的味道立刻充满嘴中……但是她不再感觉到这个世界正要漂离她,像水族箱中一条懒散的大鱼。她又回到此时此地了。
楼下的地方,突然传来一阵痛苦与惊奇的尖叫。接着是一阵粗嘎的喊叫。紧接着又是一阵高声而刺耳的尖叫。
鲁迪和罗蕾尔都朝那个方向转过去。“那男孩!”鲁迪说。“他和加夫尼!他们——”
“他们毕竟找到吐米先生了,”尼克说。他的脸孔露出复杂的使劲神色,颈部的筋像钢滑轮一样暴现。“我们只有希望——”
他们听到楼下一阵砰然作响,接着是一阵可怕的痛苦吼叫。然后是一连串模糊的重击声。
“——希望他们占了上风。我们现在对此事无能为力了。如果我们把做了一半的事停下来,这个小女孩必死无疑。”
“但是那声音像是那男孩!”
“帮不了忙了,能吗?把垫子滑到她下面,华威克。现在就做,否则我会把你去它的屁股踢烂。”
唐领头下升降梯,然后在底端停下来一会儿,摸索自己的口袋。他拿出一个四方形的东西,东西在黑暗中微微发亮。“是我的打火机,”他说。“你认为它仍然有用吗?”
“我不知道,”亚伯特说。“也许有用……一段时间。除非不得已,你最好不要试。我确实希望它有用。没有它我们会看不到东西的。”
“‘机场服务处’是在什么地方啊?”
亚伯特指着克雷格.吐米不到五分钟前走进的那道门。“就在那儿。”
“你认为门没有锁着吗?”
“嗯,”亚伯特说,“只有一个方法可以去发现。”
他们越过航空大厦,唐仍然走在前面,手中拿着自己的打火机。
克雷格听到他们走过来——无疑是更多“兰戈利尔人”的仆人。但是他并不担心。他已经解决了那件“伪装成小女孩”的事情,他也会解决其他的事情。他的手握着拆信刀,站起来,侧身绕着桌子走回来。
“你认为门没有锁着吗?”
“嗯,只有一个方法可以去发现。”
无论如何,你会发现出什么事情的,克雷格想着。他走到门边的墙。墙上有一排堆着纸的架子。他伸出手,摸摸门的铁链。很好。门打开时,刚好挡住他……他们无论如何不可能看到他。这儿黑得像象的屁股眼。他把拆信刀举到肩膀的地方。
“门把不会动。”克雷格听到后放松了……但只是一会儿的时间。
“试着推推看。”是那个聪明的混小子男孩说的。
门开始打开了。
唐走进去,在阴暗中眨眼。他把打火机的盖子打开,举起来,转动轮子。火花出现,灯芯立刻点着,微弱的火焰燃烧着。他们看出这个地方是办公室兼储藏室。一个角落有一堆不干净的行李,另一个角落有一部影印机。后面的墙有一排架子,架子上堆着的东西,看起来像是各种不同的表格。
唐更往前走进办公室,举起打字机,像一个业余的洞窟研究者在一个黑暗的洞穴中举起一支淌着蜡的蜡烛。他指着右边的墙。“嘿,男孩!‘老大’,看啊!”
挂在那儿的一幅海报上有一位步履颠巍的家伙,穿着一件工作服,摇摇晃晃走出一件酒吧。看着自己的表。工作是喝酒阶级的灾难,海报这样写着。海报旁边挂着一个白色的塑胶盒,上面有一个红色大十字架。下面的地方靠着一个折起的担架……是有轮子的那种。
然而,亚伯特并没有在看海报、急救箱或担架,他的眼睛凝视着房间中央的那张桌子。
他在桌子上看到一堆混乱小纸片。
“注意!”他叫出来。“注意,他在房——”
克雷格.吐米从门后走出来,刺了过去。
“皮带,”尼克说。
鲁迪没有动,也没有回答。他的头转向饭店的门口。从楼下传来的声音已经停止。只听到咔嗒咔嗒的噪音,以及外面的黑暗中传来喷射引擎稳定、悸动的隆隆声。
尼克像一只骡子一样向后踢,踢到鲁迪的脚外胫。
“欧!”
“皮带!现在!”
鲁迪笨拙地跪了下来,移动到尼克旁边;尼克一只手撑着狄娜,另一只手把第二块桌布垫在她的背上。
“把皮带滑到垫布下面,”尼克说。他喘着气,汗球大把流到脸上。“快!我不能永远撑着她!”
鲁迪把皮带滑到垫布下面。尼克把狄娜放下来,手伸过女孩小小的身体,抬起她的左肩够久的时间,以便把皮带从另一边拉出来。然后,他在她的胸上方把皮带穿过皮带环,系紧。他把皮带剩下的部分放在罗蕾尔手中。“继续压着,”他说,站了起来。“你不能使用扣环——她身体太小了。”
“你要下楼吗?”罗蕾尔问。
“是的。情况似乎需要。”
“小心。请你要小心。”
他对她咧嘴而笑,忽然在阴暗中闪亮着的所有那些白牙齿,令她吃惊……但并没有令她害怕。刚好相反。
“当然。我做事一向小心。”他伸手去压压她的肩膀。他的手很温暖,但他一触碰,一阵小小的冷颤却掠过她身体。“你做得很好,罗蕾尔。谢谢你。”
他开始把身体转开,然后狄娜一只小手伸出来,抓到他的蓝色牛仔裤的裤脚。他往下一看,看到狄娜那看不见的眼睛又张开了。
“不要……”她开始说,然后是一阵呛住的喷嚏声,她的身体晃动着。血从她鼻子流出来,形成细细的血花。
“狄娜,你不能——”
“你……不要……杀他!”她说,甚至在黑暗中,罗蕾尔也能感觉到她出奇地努力要说话。
尼克沉思地俯视她。“那个混球刺了你,你知道。你为何如此坚持不要伤害他?”
她狭窄的胸房在皮带上绷紧着。沾血的桌布垫上下起伏。她挣扎着要再说一句话,也说出来了。他们全都听到;狄娜很费劲地说清楚。“我……只……知道我们需要他。”她低语,然后眼睛又闭起来。
克雷格把拆信刀刺进唐.加夫尼的颈背,有拳头的长度那么深。唐尖叫着,丢下打火机。打火机掉在地板上,停在那儿,火光奄奄一息。亚伯特在看到克雷格步向唐时惊叫了出来;现在唐朝桌子的方向步伐踉跄地走着,手无力地往后伸,要去抓那根突出的东西。
克雷格一手握着拆信刀,另一手抵在唐的背上。他连推带拉,而亚伯特听到的声音,就像一个饥饿的人从一只煮得很熟的火鸡中拉出一只鸡腿。唐又尖叫了,这次声音更高,并且趴在桌子上。他的手臂在身体前面张开,把一只“内部/外部”文件篮,以及克雷格一直在撕着的那堆报失行李单翻落地上。
克雷格转向亚伯特,同时拆信刀的刀刃上溅出一点血滴。“你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他喘着气说。“嗯,干你的。我要到波士顿,你不能阻止我。你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能阻止我。”然后地板上的打火机熄灭,他们置身于黑暗之中。
亚伯特向后退一步,感觉一阵温暖的空气掠过他的脸旁,原来,克雷格把刀刃刺向他一秒钟前所在的地方。他空着的一手在身体后面猛动着,唯恐会退到一个角落,有利于克雷格使用小刀(在打火机快要消失的微弱亮光中,他认为那是小刀)随意刺戳他,而他自己的武器就会变得愚蠢又无用。他的指头只有感觉到凉意;他并没有感觉像密西西比任何一边最快速的犹太枪手;他并没有感觉比闪电还快。他感觉像一个受惊的小孩,愚蠢地选择一件童年的玩具,而不是一件真正的武器,因为他无法相信——真正地,真正地相信——情况会演变到这个地方:尽管那个疯狂的混小子对楼上那个女孩做了那档事。他能够嗅到自己身体的气味。甚至在死寂的空气中,他也能够嗅到自己身体的气味。那是“恐惧”所散发出的难闻酸腐味。
克雷格滑过门口,举起拆信刀。他在黑暗中像舞蹈的阴影一样移动。“我看到你了,小子,”他喘着气说。“我看到你就像一只猫。”
他开始向前滑。亚伯特向后退,避开他。同时,他开始来回摆动那烤面包机,提醒自己说:在吐米还未移动过来,还未把刀刃刺进喉咙或胸膛之前,他只能一举击中他。
“要是烤面包机没有击中他,就飞出见鬼的小袋,我就完了。”
克雷格逼近,上半身左右穿梭,像是一条蛇从一个篮子里跑出来。一抹茫然的微笑荡漾在他的唇角,在那儿形成小小的酒窝。“没有错,”克雷格的父亲在克雷格的头部里面那房屋的据点中这样冷酷地说着。“如果你必须一个一个收拾他们,你可以做到。EPO,克雷格,记得吗?EPO,Effort Pays Off(努力会有报偿)。
“没有错,克雷吉——畏吉,”他的母亲插嘴。“你做得到,你必须去做。”
“我很抱歉,”克雷格在微笑中对着脸孔白白的男孩喃喃而语。“我真的,真的很抱歉,但是我必须去做。要是你能够从我的观点看清事物,你就会了解的。”
亚伯特迅速瞥视自己的身后,看到自己正朝向“联美航空公司票台”后退。要是他再后退的话,他向后旋转武器的弧线就会受到限制。要快点采取行动。他开始更快速地摆动那烤面包机,流汗的手紧抓住桌布所搓成的绳索。
克雷格听到黑暗中的动态,但听不出这男孩在晃动什么东西。那不要紧。他不会让它成为要紧的事。他鼓起勇气,然后跃向前去。
“我要到波士顿!”他尖叫着。“我要到——”
亚伯特的眼睛正在适应黑暗;他看到克雷格在动着。烤面包机刚好摆动到弧线的后面。亚伯特没有把手腕向前弹,反转烤面包机的方向,只是让手臂随着烤面包机的重量而去,把烤面包机晃向上方,越过他的头部,做出夸张的抛掷手势。同时他也跨到了左边。桌布末端的重物在空中转了短促而有力的小圆,向心力把它紧张固定在小袋中。克雷格好像合作似地跨向前去,进入烤面包机下落的弧线中。烤面包机迎撞他的前额以及鼻梁,发出坚实、单调的嘎吱声。
克雷格发出痛苦的悲叫,把拆信刀丢下。他的双手摸着脸部,向后摇摇晃晃倒退。血从破裂的鼻子涌到指头之间,像是水从破裂的水龙头喷出。亚伯特对自己所做的事感到很惊恐,但是在吐米受伤时,却甚至更加害怕停下来。亚伯特又向左边跨了一步,从侧面旋转桌布。桌布的重物穿过空中,击中克雷格胸膛中央,发出坚实的重响声。克雷格向后倒下,仍然吼叫着。
对亚伯特.“老大”.考斯纳而言,只有一种心思存在,其他一切都是由颜色、形象以及情绪所形成的一种翻滚、片段的漩涡。
“我必须让他停止移动,否则他会站起来杀死我。我必须让他停止移动,否则他会站起来杀死我。”
至少吐米已经丢下武器,武器在厅廊的地毯上闪亮。亚伯特一只便鞋踏在上面,又把烤面包机挥出去。当它下击时,亚伯特弯下腰,像一位旧式的男管家向皇室的一员鞠躬。桌布末端的重物击中克雷格.吐米喘气的嘴部。有一种声音发出,像是玻璃在一条手帕里面被压碎。
“哦,天啊,”亚伯特想着。“那是他的牙齿。”
克雷格在地板上乱动着。注视着他是很可怕的事,也许因为光线不明而更加可怕。他那种恐怖的精力透露一种怪异、不可杀、蜈蚣似的成份。
他的手抓着亚伯特的便鞋。亚伯特移离那支拆信刀,发出微弱的嫌恶叫声;克雷格利用这个机会抓住拆信刀。在他两眼之间,他的鼻子像是爆出来的一块肉。他几乎看不到亚伯特;他的视界被一大片白色光环所遮蔽。一阵持续而高声的哀调在他脑中响着,是试验电视时转到最高音量后所发出的那种声音。
他不再能够造成任何伤害了,但是亚伯特不知道。他在惊慌中又把烤面包机敲击在克雷格的头上。当烤面包机里面的发热部分松脱时,传来一阵金属的嘎吱声和咔嗒声。
克雷格不再移动了。
亚伯特站在他上方,在欷歔中喘着气,沉重的桌布在一只手中悬荡着。然后他向升降梯蹒跚地走了两大步,再度深深地弯身,在地板上呕吐。
布利安在身上划了十字,打开遮蔽767资讯网路系统影像显示器终端机荧幕的黑色塑胶护盖,满以为它是光滑而空白的。他仔细看了看……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LAST PROGRAM COMPLETE
(上次程式完成)
荧幕以凉爽的蓝绿色字母通知他,下面是:
NEW PROGRAM?Y.N.
(新程式吗?要 不要)
布利安打了Y(要)。然后出现:
REVERSE AP 29:LAX/LOGAN
(反身的美国豪气第29班次:洛杉矶机场/罗根机场)
荧幕上暗了一会。然后出现:
INCLUDE DIVERSION IN REVERSE PROGRAM AP 29?
Y N
(包括反向程式的美国豪气第29班次中的转换吗?)
要 不要
布利安打了Y(要)
COMPUTING REVERSE
(电脑处理反向)
荧幕这样通知他;不到五秒钟后出现:
PROGRAM COMPLETE
(程式完成)
“恩格尔机长?”
他转身。贝莎尼站在驾驶舱的门口。在机长室的灯光中,她看起来苍白而憔悴。
“贝莎尼,我现在有点忙。”
“他们为什么没有回来?”
“我也不知道。”
“我问罗伯——任金斯先生——是否看到任何人在航空大厦中移动,他说没有。要是他们全都死了呢?”
“我确知他们不会的。要是能够让你感觉好受一点,你为何不到阶梯底端去找他?我这儿有更多的工作要做。”至少我希望是如此。
“你害怕吗?”她问。
“是的。我确实害怕。”
她稍微微笑。“我有点高兴。完全自己一个人害怕是很不好的——非常无趣。我现在不打扰你了。”
“谢谢。我确知他们不久就会出来。”
她离开。布利安转回资讯网路系统监视荧幕,打了以下文字:
ARE THERE PROBLEMS WITH THIS PROGRAM?
(这个程式有问题吗?)
他敲击“执行”键。
NO PROBLEMS.THANK YOU FOR FLYING AMERICAN
PRIDE
(没有问题,谢谢你飞行美国豪气)
“不谢,真的。”布利安喃喃说,用袖子擦擦前额。
“现在,”他想着,“但愿燃料会燃烧。”
罗伯听到阶梯上有脚步声,迅速转身。只不过是贝莎尼罢了,她正缓慢而小心地走下来,但他仍然感觉吓了一跳。从东边传来的声音逐渐更高起来。
更加接近了。
“嗨,贝莎尼。我可以再借你的一根烟吗?”
她把快抽完的那包烟拿给他,然后自己也取了一支。她已经把亚伯特那包做试验的薄装火柴塞进盖在香烟上面的玻璃纸里;当她尝试点一根火柴时,火柴很容易就点着了。
“有关于他们的任何迹象吗?”
“嗯,我想这完全看你所谓的‘任何迹象’是什么意思,”罗伯谨慎地说。“我想,我就在你下来之前听到一点喊叫声。”他所听到的,实际上听起来像尖叫——坦白说,是声嘶力竭的尖叫——但他没有理由把这一点告诉这个女孩。她看起来很惊恐,就像罗伯感觉很惊恐,并且他认为她已经喜欢上亚伯特。
“我希望狄娜会没问题,”她说,“但是我不知道。他把她刺得很重。”
“你看到机长吗?”
贝莎尼点头。“他有点是把我踢出来。我想,他是在为他的仪器设定程式,或者在做什么事。”
罗伯.任金斯严肃地点头。“我希望是如此。”
谈话停下来。他们两人都看向东边。一种新出现,甚至更加不详的声响,现在造成了嘎吱、嚼动的噪音:一种很响亮、不具生命力的尖叫。那是一种具有奇异机械成份的声音,使得罗伯想到液体上一种自动传送的低速档。
“现在更加接近了,不是吗?”
罗伯勉强地点头。他抽着烟,发亮的余灰短暂地照亮一双疲倦、惊恐的眼睛。
“任金斯先生,你认为是什么?”
他慢慢摇头。“亲爱的女孩我希望我们永远不必去知道。”
在升降梯一半的地方,尼克看到一个弯身的人影站在没有作用的一排电话前面。说不出是亚伯特还是克雷格.吐米。这位英国人把手伸进右前方口袋,左手压着它,以免硬币发出叮当响,并且籍着触觉从零钱中选了两个二角五分币。他把右手握成拳头,把两角五分币滑进指头之间,做为一种临时的指节环。然后他继续走下去,到达厅廊。
电话旁的人影在尼克走近时抬起头来,是亚伯特。“不要踏到呕吐的东西,”他冷淡地说。
尼克把二角五分币放回口袋,匆匆走到这个男孩所站的地方——男孩双手撑在膝盖上方,像一个老年人高估了自己的运动能力,以致受了伤。他能够嗅到呕吐物的强烈酸腐味。这种气味加上散发自男孩的汗臭味——恐惧所引起——是他太熟悉的气味了。他在福克兰群岛上经验到这种气味,甚至在北爱尔兰更进一步经验到这种气味。他把左臂放在男孩的肩膀上,亚伯特很缓慢地直起身子。
“‘老大’,他们在哪里?”尼克安静地问。“加夫尼和吐米——他们在哪里?”
“吐米先生在那儿。”他指着地板上一团蜷缩的形体。“加夫尼先生在‘机场服务处’办公室。我认为他们两个人都死了。吐米先生当时在‘机场服务处’办公室。我想是躲在门后。他杀了加夫尼先生,因为加夫尼先生先走进去。要是我先走进去,他就会杀死我。”
亚伯特困难地咽口水。
“然后我杀了吐米先生。我不得不这样做。他追逐我,知道吗?他在什么地方找到了一只小刀,追逐我。”他讲话的声调会被误认为冷漠,但尼克比较了解,并不这样认为。他在一团白朦朦的亚伯特脸孔上看到的并不是冷漠。
“‘老大’,你能够撑住吗?”尼克问。
“我不知道,我以前不曾杀——杀任何人,并且——”亚伯特发出压抑、痛苦的欷歔声。
“我知道,”尼克说。“真是可怕,但是会淡忘的。我知道。你必须淡忘,‘老大’。我们在休息之前还有很多里路要走,没有时间进行治疗。那声音更大了。”
他离开亚伯特,走到地板上蜷缩着的形体那儿。克雷格.吐米侧卧着,一只上举的手臂部分遮住脸孔。尼克把他翻滚成仰卧的姿势,看了看,吹了轻轻的一声口哨。吐米还活着——他能够听到吐米的呼吸发出的粗鲁声音——但是尼克可以用银行存款打赌,这个人这次不是在假装了。他的鼻子不只是被击破;看起来像化为蒸气。他的嘴像一片血糊糊的凹槽,环绕着牙齿碎片。吐米的前额中央那个深深凹下的伤口,表示亚伯特又在这个人的头盖上创造了杰作。
“他用一个烤面包机做出这一切来,”尼克喃喃着。“耶稣与玛丽,汤姆、狄克与哈利(皆表示惊叹——译注)。”他直起身子,提高声音。“他没有死,‘老大’。”
尼克离开亚伯特时,亚伯特又弯身。现在他慢慢地挺起身子,对着他向前走一步。“他没有死吗?”
“你自己去听听。昏过去了,但还有气息。”可是不会维持很久;从声音来判断不会维持很久。“我们去看看加夫尼先生——也许他也逃过一劫。担架怎么样?”
“哦?”亚伯特看着尼克,好像尼克说了外国话。
“担架,”尼克又耐心地说一次,同时他们走向“机场服务处”开着的门。
“我们找到了。”亚伯特说。
“是吗?真棒!”
亚伯特就在门里面停下来。“等一会,”他喃喃着,然后蹲下去,摸索唐的打火机。他在一会儿后找到了。打火机还温温的。他又站起来。“我想加夫尼先生是在桌子的另一边。”
他们四处走动,跨过翻落的堆堆纸张以及那个“内部/外部”资料篮。亚伯特伸出打火机,弹动轮子。在尝试第五次时,灯芯着火,微弱地燃了三、四秒。这样够了。尼克在打火机的火花闪亮中已经看得足够了,但是他不喜欢对亚伯特这样说。唐.加夫尼四肢伸开,仰卧着,眼睛张开,一种恐怖、惊奇的神情仍然凝固在他脸上。他毕竟没有逃过一劫。
“吐米怎么没有也逮到你呢?”尼克过了一会儿后问。
“我知道他在那儿。”亚伯特说。“甚至在他还没有攻击加夫尼先生之前,我就知道了。”他的声音仍然显得冷漠,颤抖,但是他感觉好受一点了。现在他已实际上面对可怜的加夫尼先生——可以说正视着他——他就感觉好受一点了。
“你听到他的声音吗?”
“不——我看到那些。在桌子上。”亚伯特指着小堆撕毁的纸片。
“你确实很幸运。”尼克在黑暗中把一只手放在亚伯特的肩膀上。“朋友,你值得活着。你赢得这种特权。好吧?”
“我会努力。”亚伯特说。
“你做了,老弟,这样免除了很多梦魇。你现在所看着的是一个了解你的人。”
亚伯特点头。
“‘老大’,坚持下去吧。只是这个道理——只要坚持下去,你就会表现得很好。”
“霍普维先生?”
“是的?”
“请你不要那样叫我好吗?我——”他的声音哽住;亚伯特用力清清喉咙。“我认为我不再喜欢这个称呼了。”
他们在三十秒钟后从黑暗洞穴似的地方——“机场服务处”——出现,尼克抓着折叠的担架的手把地方。当他们到达那排电话时,尼克把担架交给亚伯特,亚伯特一言不发接下来。桌布躺在大约离吐米五步远的地板上;吐米现在大口吸着空气,发出不规则的鼾声。
时间很短,时间干他的很短,但是尼克必须看看这种情况。他必须这样做。
他拿起桌布,拉出烤面包机。一片发热金属卡在一个旋转面包的长孔中;其他几处散落在地板上。时间指标和按下面包的手把掉落了。烤面包机的一个角落向里凹。左边被击成一个圆形的深痕。
“就是这一部分撞击到我们的朋友吐米的鼻子,”尼克想着。“真惊人。”他摇摇烤面包机,听听里面的破片发出松弛的咔嗒声。
“一架烤面包机,”他惊奇地想着。“我有一些朋友,亚伯特——专业的朋友——他们不会相信的。我自己也几乎不相信。我是说……一架烤面包机。”
亚伯特已经转头。“把它丢掉吧,”他声音粗嘎地说。“我不想看着它。”
尼克按照男孩的意思去做,然后拍拍他的肩膀。“把担架拿到楼上去。我立刻去与你们会合。”
“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看看那间办公室里还有什么可以使用。”
亚伯特看了他一会,但是,他在黑暗中看不清尼克的五官。最后他说,“我不相信你。”
“你也不必相信我,”尼克以一种出奇地温和的声音说。“继续走啊,‘老大’……我是说亚伯特。我不久就会去跟你们会合。不要回头看。”
亚伯特又注视他一会,然后开始辛苦地走上不转动的升降梯,头垂下来,担架在他右手中像手提箱一样摇晃着。他没有回头看。
尼克一直等到男孩消失进阴暗中,然后他走回到克雷格.吐米躺着的地方,蹲在他身边。吐米仍然在昏迷中,但他的呼吸似乎稍微有规律了。尼克认为并不是不可能——在医院中持续治疗一、两周,吐米可能复原。他已经至少证明一件事:他有一个硬得可怕的头。
“可惜下面的头脑那么软,朋友,”尼克想着。他伸出手,想要把一只手放在吐米的嘴上,另一只放在他的鼻子上——或所剩下的鼻子部分。只需要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他们就不必再为克雷格.吐米先生烦恼了。其他人会对这种行为感到恐惧而为之畏缩——曾称之为残忍的谋杀——但尼克却视之为一张保单,恰像一张保单。吐米已经有一次从似乎是完全的昏迷之中站了起来,现在他们中的一员已死,而另一员受到严重的伤害,也许是致命的伤害。再冒同样的险是没有意义的。
还有一件别的事。如果他让吐米活着,那么他到底为何让他活着呢?让他成为一个没有生命的世界中一种短促而阴森森的存在吗?让他有机会在一个没有动态的天空下——所有天气型态似乎已经停止——呼吸无生机的空气吗?让他有机会去遭遇正在从东边接近的任何东西吗?……那种东西在接近时发出一种声音,像一大群巨大、掠夺性的蚂蚁。
不。最好是看到他远离了这一切。那将是没有痛苦的,那将是足够美好的。
“比这个龟儿子所值得的还美好。”尼克说,但仍然犹疑着。
他记起那个小女孩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抬起来看他。
“你不要杀死他!”不是一种请求;那是一种使命。她是从隐藏着的一种最后保留状态中使出一点力气,为的是对他发出那个命令。“我只知道我们需要他。”
为何她如此去它的保护他呢?
他又蹲了一会儿,注视着克雷格.吐米被击破的脸。当鲁迪.华威克在升降梯顶端地方讲话时,他跳起来,好像是魔鬼出现了。
“霍普维先生?尼克?你要来吗?”
“很快就来,”他别过头叫着。把手伸到吐米的脸上,又停下来,记起小女孩的黑眼睛。
我们需要他。
他突然站起来,留下克雷格.吐米在那儿痛苦地挣扎着要活下去。“来了。”他叫着,轻快地跑上升降梯。
第八章
重加燃料。
黎明的曙光。
《兰戈利尔人》的接近。
早晨的安琪儿。
《永恒》时间的计时者。
起飞。
1.
贝莎尼已经丢弃了那支几乎没有味道的香烟,又走上阶梯;走到一半时,罗伯.任金斯叫出来:“我想他们是出来了!”
她转身,再跑下阶梯。一连串黑色的小斑点正从行李隔间中出现,沿着传送带爬动。罗伯和贝莎尼跑过去迎见他们。
狄娜被系在担架上。鲁迪抬着担架的一端,尼克抬着另一端。他们跪着爬动,贝莎尼可以听到那个秃顶的男人粗嘎、喘不过气来的声音。
“让我来帮忙。”她告诉他,鲁迪欣然放掉他那一端的担架。
“小心不要震动她,”尼克说,旋转两腿离开传送带。“亚伯特,你到贝莎尼那一端,帮我们送她上阶梯。我们要担架尽量保持水平。”
“她有多严重?”贝莎尼问亚伯特。
“不好。”他严酷地说。“昏迷,但仍活着。我只知道这样。”
“加夫尼和吐米呢?”当他们越过去,到达飞机旁边时,罗伯问。他必须稍微提高声音,才能让对方听到;嘎吱的声音现在更高了,而那种传送受到阻碍的低沉尖叫,变成一种令人疯狂的主调。
“加夫尼死了,吐米可能也死了,”尼克说。“我们以后再讨论,如果你要想要的话。现在没有时间。”他在阶梯底端停下来。“注意抓好你们那一端!你们两个。”
他们缓慢而小心地把担架向上移动,尼克向后退,在前端弯身,亚伯特和贝莎尼在后面把担架抬到前额的高度,臀部在狭窄的阶梯上推挤着。罗伯、鲁迪和罗蕾尔跟在后面。自从亚伯特和尼克回去后,罗蕾尔只讲了一次话:问他们吐米是否死了。尼克告诉她说没有,她曾紧紧地看着他,然后欣慰地点头。
布利安站在驾驶舱门口,尼克到达阶梯顶端,把他那一端的担架顺利地移进里面。
“我要把她放在一等舱,”尼克说,“担架的这一端高起来,让她的头向上。可以吗?”
“没有问题。用一两条安全带穿过主架来稳住。你看到要放在哪里吗?”
“是的。”他对亚伯特和贝莎尼说:“上来吧,你们做得很好。”
在驾驶舱的灯光中,眼皮盖呈现一种微妙的紫色。在皮带下(尼克已经在皮带上原有的小洞之后又打了一个新洞),临时的压垫物呈暗红色。布利安能够听到她的呼吸,像一支吸管在一个几乎空空的杯子底端吸着风。
“情况很糟,不是吗?”布利安低声问。
“嗯,是她的肺,不是她的心脏,并且也没有像我所担心的那样很快充满空气……但情况很坏,是的。”
“她会活到我们回去吗?”
“我怎么会知道呢?”尼克忽然对他喊叫着。“我是一个军人,不是一位大医生!”
对方僵住了,露出警戒的眼光看着他。罗蕾尔感觉到自己的皮肤又刺痛了。
“抱歉,”尼克喃喃说,“时光旅行会伤害一个人的神经,不是吗?我很抱歉。”
“不必要抱歉,”罗蕾尔说,并触动他的手臂。“我们全都承受着压力。”
他对她露出疲倦的微笑,触碰她的头发。“你是一位甜心,罗蕾尔,确实是。来吧——我们来把她系好,看看我们如何能够离开这个鬼地方。”
五分钟后,狄娜的担架已经倾斜着固定在两个一等舱座位上,头向上,脚向下。其余的乘客在一等舱服务区布利安身旁围成一个紧密的小圈子。
“我们需要为飞机加燃料,”布利安说。“我现在要发动另一个引擎,尽可能去接近登机桥旁那架727-400。”他指着那架“德尔塔”飞机——在黑暗中只是灰灰的一团。“因为我们的飞机比较高,所以我能够让我们的右翼处于‘德尔塔’的左翼上方。我那样做的时候,你们中四个人就推来一辆橡皮管运输车——另一座登机桥旁还有一辆我在天黑之前看到的。”
“也许我们最好叫醒在飞机后面的‘睡美人’,要他帮帮忙。”罗伯说。
布利安想了一会儿,然后摇头。“我们现在最不需要的是一位受惊、迷迷糊糊的乘客让我们照顾……尤其是一位宿醉得要命的乘客。我们不需要他——两个强健的男人在必要时能够推动一辆橡皮管运输车。我见过有人这样做。只要检视传送杠杆,确实它在空挡中。运输车必须直接停在重叠的机翼下面,知道吗?”
他们全都点头。布利安仔细看他们,认为鲁迪和贝莎尼因为使劲抬担架,仍然太累,没有什么大帮助。“尼克,罗伯,和亚伯特。你们去推。罗蕾尔,你驾驶,好吗?”
他们点头。
“那么开始动手吧。贝莎尼?华威克先生?让他们一起下去。把阶梯拉离飞机;等我把飞机再定位时,才把阶梯放在重叠的机翼下面。机翼,不是门。知道吗?”
他们点头。布利安环顾他们,看见他们的眼睛自从他们着陆以来第一次显得清晰而明亮。“当然,”他想着。“他们现在有事可做了。我也是,我感谢上帝。”
他们走近位于空着的登机桥左边的橡皮管运输车,罗蕾尔发现她实际上能够看到车子。“我的天啊,”她说。“又要白天了。天黑以来才经过多久了呢?”
“根据我的表不到四十分钟,”罗伯说,“但是我感觉到,我的表在飞机外面时,时间并不很准。我也感觉到,无论如何,时间在这儿并不很重要。”
“吐米先生会怎么样呢?”罗蕾尔问。
他们已经到达那辆车旁边。那是一辆小车,后面有一个油箱,还有一个露天的司机座位,此为有一些很粗的黑橡皮管绕在两边。尼克一只手臂抱在罗蕾尔的腰上,把她转向自己。有一会的时间,她有一种疯狂的想法,以为他要吻她,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加速。
“我不知道他会怎么样,”他说。“我只知道:在重要关头时,我选择了狄娜要我做的事。我让他昏迷地躺在地上。好吧?”
“不,”她以微微不自在的声音说,“但我想,只好这样了。”
他微微笑着,点头,在她腰部短暂地一压。“当我们回到洛杉矶,你会跟我去吃饭吗?”
“会的,”她立刻回答。“那是令人期望的事。”
他又点头。“对我而言也是如此。但是除非我们让这架飞机再加油,不然我们就不会到达任何地方。”他看着橡皮管运输车的露天司机座位。“你能够发现空档吗?你认为能够吗?”
罗蕾尔看看从司机座位地板突起的手排档。“恐怕我开自动排档的车。”
“我来做。”亚伯特跳进司机座位,压下离合器,然后仔细看着手排档圆球上的图解。在他后面,767的第二个引擎在呜咽声中发动起来,两个引擎在布利安加足动力时,更加有力地悸动着。噪音很大,但罗蕾尔发觉自己完全不介意。噪音掩盖另一种声音,至少暂时地。她一直想要看着尼克。要是他真的邀她出去吃饭呢?事情似乎已经很难相信。
亚伯特换档,然后摇摆手排档。“好了,”他说,跳了下来。“你上去,罗蕾尔。一旦我们把它推动,你就必须用力向右转,让车子绕一个圈子。”
“好的。”
她紧张地向后看,同时三个男人在橡皮管运输车后面排成一排,尼克在中间。
“你们都准备好了吗?”他问。
亚伯特和罗伯点头。
“好,那么——大家一起。”
罗伯已经架稳,准备用力推,只恨背部下面的疼痛最近十年来一直折磨他,但是橡皮管运输车很容易就动了起来,容易得令人觉得荒谬。罗蕾尔使尽力量旋转,僵硬而粗糙的方向盘。黄色的车子在灰色的柏油路上绕了一个小圈子,向后滑向767,而767正在停着的“德尔塔”喷射机的右手边缓缓移入定位。
“这两架飞机的差异令人难以置信。”罗伯说。
“是的,”尼克表示同意。“你先前说得对,亚伯特。我们也许漂离了‘现在’,但是奇怪的是,那架飞机仍然是‘现在’的一部分。”
“我们也是,”亚伯特说。“至少到目前为止是。”
767的涡轮机停下来,只剩下辅助动力系统的低沉隆隆声——布利安正在运作所有的四个辅助动力系统。它们的声音不够高,不足以掩盖东边的声音。先前,那声音透露一种有力的一致性,但是当它接近时,就分裂了;似乎声音中另有声音,而其总和的声音似乎显得异常熟悉。
“是进食时的动物,”罗蕾尔想着,身体发抖。“声音听起来就像那样——进食的动物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出来,放大到怪异的程度。”
她颤抖得很厉害,感觉到惊慌的心情开始噬蚀自己的思绪,那是一种自然力,她无法控制,就像她无法控制制造出那种声音的任何东西。
“也许,如果我们能够看到它,那么我们就能够应付它,”罗伯在他们又开始推那辆加燃料用的车子时这样说。
亚伯特看了他短暂的一会,说道,“我不这样认为。”
布利安出现在767的前门,做手势要贝莎尼和鲁迪把阶梯推到他那边。他们推好时,他走到顶端的平台,指着重叠的机翼。当他们把他推往那个方向时,他倾听那种正在接近的噪音,忽然记起很久以前所看到的一部午夜场电影。在电影中,却尔登希斯顿在南美拥有一片大农场。农场遭受一大群移动的蚂蚁雄兵所攻击,这些蚂蚁在途中吃掉一切——树、草、建筑物、母牛、人。那部电影叫什么呢?布利安记不起来了。他只记得却尔登拼命地使出计策要阻止这些蚂蚁,或者至少拖延它们的到来。他最后击败它们了吗?布利安记不得了,但是他那个梦的一个片段忽然回归,由于其缺乏与任何事物的关联,所以很令人不安。一个不详的红色标志,上面写着“只是流星”。
“停!”他对着下面的鲁迪和贝莎尼叫着。
两个人不再推,布利安小心地爬下阶梯,一直到他的头部与“德尔塔”的机翼下边同高。767和727都在左翼装备有单点加油口。他现在正看着小小的四方形口盖,上面以模板刻着“油箱入口”,以及“再加油之前请检查隔离活门”。有一个机智的人在口盖上贴着一张圆形的黄色笑脸贴纸。那是最后的超现实手笔。
亚伯特、罗伯、和尼克,已经把橡皮管运输车推到他下面的定位,现在正往上看,他们的脸孔在逐渐明亮的阴暗之中,像是肮脏的灰色圆圈。布利安倾身,对着下面的尼克喊叫着。
“车子上有两根橡皮管,一边各一根!我要短的那一根!”
尼克把管子拉出来,递上去。布利安一手抓住梯以及橡皮管管嘴,在机翼下倾身,打开再加油的口盖。里面是一个凸出的接头,有一个钢制尖头,像一根指头一样突出。布利安更往外倾身……结果脚滑了。他抓住梯阶的栏杆。
“朋友,抓好,”尼克说,爬上梯阶。“我来帮你。”他在布利安下面三个梯级的地方停下来,抓住他的皮带。“帮我一个忙,好吗?”
“什么忙?”
“不要放屁。”
“我会尽量,但并不担保。”
他又往外倾身,并看下面其他人。鲁迪和贝莎尼已经在机翼下与罗伯及亚伯特会合。“移开啊,不然要淋上一身汽油了!”他叫着。“我无法控制‘德尔塔’的隔离活门,可能会漏油!”他在等待他们后退时,心中想着,当然,也许不会漏油。就我所知,这架飞机上的油箱干的像去它的骨头。
他又往外倾身,既然尼克已经把他架稳,他就使用两只手把管嘴推进加油口。有一阵短暂的汽油溅洒声——在这种情况下,是一种很受欢迎的溅洒声——然后是一阵坚实的金属咔嗒声。布利安把管嘴向右边扭转四分之一角度,锁定位,然后很满意地听着汽油流下橡皮管到达橡皮管运输车,运输车上有一个关闭的活门会阻止它的流动。
“好的,”他舒口气,身子拉回阶梯。“到目前为止情况良好。”
“朋友,现在怎么办?我们要如何使车子发动?我们从飞机上进行垂直开动吗?或者用什么方法?”
“我怀疑我们是否能够这样做——纵使有人记得带来垂直粗索,”布利安说。“所幸,车子不必要发动。基本上,车子只是过滤和转移汽油的装置。我使用我们飞机上的动力辅助系统,从727身上把油吸进来,就像使用吸管从杯子中吸柠檬汁一样。”
“要花多长的时间呢?”
“在最适宜的情况下——以地面动力抽取——我们一分钟能够装备两千磅的燃料。像现在这样做,就比较难计算了。我以前从来就不必要使用动力辅助系统来抽取燃料。至少一小时,也许两小时。”
尼克焦急地向东方凝视一会;当他再度说话时,声音很低。“朋友,帮我一个忙——不要把此事告诉其他人。”
“为什么?”
“因为我不认为我们有两小时。我们甚至没有一小时。”
狄娜.凯莎琳.贝尔曼自己一个人在一等舱中,她张开了眼睛。
看到了。
“克雷格。”她低语。
“克雷格。”
但是,他不想再听到自己的名字。当人们叫他的名字时,总是发生不幸的事情。总是。
“克雷格!起来,克雷格!”
不。他不要起来。他的头已经变成一个巨大的蜂巢;“痛苦”在每个不规则的蜂室和弯曲的蜂廊中吼叫、咆哮。蜜蜂已经来了。蜜蜂已经认为他死了。它们已经入侵他的头,把他的头骨变成一个蜂巢。现在……现在……
“它们感觉到我的思绪,正努力要把我的思绪螫死,”他想着,模糊、痛苦地呻吟。他那血迹斑斑的双手在铺于下层厅廊地板的工业地毯上慢慢张开又合起。“让我死吧,哦,请就让我死吧。”
“克雷格,你必须起来!现在!”
是他父亲的声音,是他从来无法拒斥或阻挡的那种声音。但是他现在要拒绝了。他现在要阻挡了。
“走开,”他沙哑地说。“我恨你。走开。”
“痛苦”像从金色喇叭吹出的尖叫声,在他头里面呜声着。成群的蜜蜂,狂怒而螫人,在喇叭吹响时从喇叭口中飞出来。
“哦,让我死吧,”他想着。“这是地狱。我是处身于一个充满蜜蜂和大群号角的地狱中。”
“站起来,克雷吉——畏吉。今天是你的生日,你猜猜有什么礼物?你一起来,有人就会递给你一瓶啤酒,打你的头……因为这是送给你的一击!”
“不,”他说。“不要再打了。”他的双手在地毯上拖曳着。他努力要张开眼睛,但干掉的血所形成的凝胶把眼睛黏住了。“你们死了。你们两个人都死了。你们无法打我了,你们不能叫我做事了。你们两个都死了,我也要死了。”
但是,他并没有死。在这些幽灵似的声音之外的什么地方,他能够听到引擎的呜咽……以及另外的那种声音。前进中的“兰戈利尔人”的声音。他们在跑着。
“克雷格,起来。你必须起来。”
他体认到那并不是他父亲的声音,也不是母亲的声音。那只是他可怜、受伤的心努力要愚弄它自己。这是一种声音,来自……来自——
(上面?)
其他一个地方,一个高高、明亮的地方,在那儿,痛苦是一则神话,而压力是一场梦。
“克雷格,他们已经来找你——你想看到的所有人。他们离开波士顿,来到这儿。你对他们而言是多么重要。你仍然做得到,克雷格。你仍然能够有所作为。还有时间交进你的文件,退出你父亲的团体……也就是说,如果你足够男子汉敢做的话。”
“如果你足够男子汉敢做的话。”
“足够男子汉?”他沙哑地说。“足够男子汉?无论你是谁,你一定是在唬我。”
他又努力要张开眼睛。黏住眼睛的凝血稍微退让,但不放手。他设法把一只手举到脸部。手掠过鼻子剩下的部分,发出低沉、疲倦无力的痛苦尖叫。在他的头里面,喇叭呜响着,蜜蜂拥挤着。他一直等到最剧烈的痛苦消退,然后伸出两根指头,把自己的眼皮盖向上翻。
光圈还在那儿。它由阴暗中呈现一种微微唤起记忆的形状。
慢慢地,一次一点点,克雷格抬起头。
看到她。
她站在光圈里面。
是那小女孩,但她的墨镜不见了,并且正在看着他,她的眼光很仁慈。
“来啊,克雷格,起来。我知道这是很困难的,但是你必须起来——你必须这样。因为他们全都在这儿,他们全都等着……但他们不会永远等着。‘兰戈利尔人’会注意的。”
他看出,她不是站在地板上。她的鞋子似乎漂离地板上一两寸高,她四周有明亮的光。她的轮廓是幽灵似的亮光。
“来,克雷格。起来。”
他开始挣扎着要站起来。很困难。他的平衡感几乎丧失了,他很难抬起头——当然是因为里面充满愤怒的蜜蜂。他两次躺回去,但每次都重新开始,那发亮的女孩使他陶醉、沉迷——她的眼光仁慈,承诺以终极的解脱。
“他们全都等着,克雷格。等你。”
“他们全都在等你。”
狄娜躺在担架上,看不见东西的眼睛注视着克雷格一个膝盖撑起来,倒向一边,然后再一次尝试。她的内心充满对这个受伤、虚弱的人的一种强烈、坚决的同情——这只要命的鱼,他只想爆炸。在他残破、流血的脸上,她看到一种可怕的情绪混合:恐惧、希望,以及一种无情的决毅。
“我很抱歉,吐米先生,”她想着。“尽管你做了那件事,我还是很抱歉。但我们需要你。”
然后她又叫他,以自己将要消失的意识叫着:
“起来,克雷格!快!几乎太迟了!”
她感觉到是太迟了。
一旦两条橡皮管中较长的一条套在767的机肚之下,固定在它的加油口,布利安就回到驾驶舱,起动动力辅助系统,开始进行吸干727-400油箱的工作。当他注视着右边油箱上的发光二极体显示器慢慢爬向两万四千磅,他就紧张地等着动力辅助系统开始轧轧地使劲要吸进不会燃烧的油。
在右边的油箱已经达到八千磅记号时,他听到飞机后面小喷射引擎的音调改变了——变得刺耳而费劲。
“朋友,怎么回事?”尼克问。他又乘坐驾驶舱的椅子中了。他的头发杂乱,原本整洁而有钮扣可扣的衬衫上沾染了大片油污和血迹。
“动力辅助系统引擎正在品尝727的燃料。它们不喜欢它,”布利安说。“我希望亚伯特的魔术灵验,尼克,但是我不知道。”
就在右边油箱的发光二极体还没有达到九千磅时,第一部动力辅助系统停下来了。一个标示着“引擎关闭”的红灯出现在布利安的仪器板上。他关掉动力辅助系统。
“你有什么办法呢?”尼克问,站起来,走过去,在布利安的肩膀上方看着。
“使用其他三部动力辅助系统,让唧筒继续运作下去,然后心存希望。”布利安说。
第二部动力辅助系统在三十秒后停止;在布利安动手去关掉它时,第三部也停了。驾驶舱的灯随之熄灭;现在只有水压唧筒传来的不规则轧轧声,以及布利安的仪器板上的灯在明灭着。最后一部动力辅助系统正不连贯地吼叫着,力量时强时弱,振动着飞机。
“我要完全停歇下来了,”布利安说。他的声音在自己听起来冷酷而紧张,像是一个人置身于超过身高的水中,在底流中很快就筋疲力尽。“我们必须等到‘德尔塔’的燃料结合以我们的飞机的时间之流,或时间架构,或不管干他的什么。我们不能像这样继续下去。在最后一部动力辅助系统停止之前,一种强烈的动力激荡会把资讯网络系统完全破坏。也许甚至把它烧掉。”
但是,当布利安把手伸向开关时,引擎的不连贯声调忽然开始变得平稳。他转身,看着尼克,露出不相信的神色。尼克回头看,脸上发光,爽朗而缓慢地咧嘴而笑。
“朋友,我们可能鸿运当头。”
布利安举起双手,两边的指头都在身前划十字,然后在空中摇着指头。“我希望如此,”他说,又转回仪器板。他开启了标明“动力辅助体系1,3与4”的三个开关。它们平稳地运作着。驾驶舱的灯光又亮起。机长室的铃狂响。尼克呼呼叫,拍着布利安的背部。
贝莎尼出现在他们后面的门口。“怎么回事?一切都没有问题吗?”
“我想,”布利安说,没有转身,“我们大可以试试这架飞机了。”
克雷格终于站直了。那个发亮的女孩现在双脚站在行李传送带上方。她俯视他,露出一种超自然的可爱神色,还有别的什么……是他整个一生所渴望的什么。是什么呢?
他去摸索,最后终于来临了。
是慈悲。
慈悲与了解。
他环顾四周,看见黑暗正要消失。这意味着他整夜都昏了过去,不是吗?他不知道。其实也不要紧。要紧的是,那发亮的女孩已经把他们带来给他——包括投资银行家、证券专家、佣金中介者,以及跑股票的人。他们在这儿,他们要求说明年轻的克雷吉——畏吉.吐米.伍米先生是怎么回事,这儿是令人着迷的真相:搞鬼!他就是置身于这种事之中——数以百计的搞鬼事情——数以千计的搞鬼事情。当他告诉他们这件事……
“他们就一定会让我走……不会吗?”
“会的,”她说。“但你必须快一点,克雷格。你必须快一点,免得他们认为你不去,就离开了。”
克雷格开始缓缓向前走。女孩的脚没有移动,但是当他走近时,她却向后漂浮,像一种海市蜃楼,漂向那些挂在取行李区和外面装载区之间的橡皮片。
还有……哦,真棒:她正在微笑。
他们现在全都回到飞机上了——除了罗伯和亚伯特,他们坐在梯阶上,倾听那声音像缓慢而不连续的波浪涌向他们。
罗蕾尔.史蒂文生正站在开着的前门,看着航空大厦,心中仍然在怀疑他们要如何处理吐米先生,此时贝莎尼拉扯着她短上衣的背后。
“狄娜在睡眠中说话,或者在做什么。我想她也许精神错乱了。你能来一下吗?”
罗蕾尔去了。鲁迪.华威克坐在狄娜对面,握着她的一只手,焦虑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她忧心地说。“我不知道,但是我认为她要去了。”
罗蕾尔摸摸女孩的前额。前额很干,很热。流血的情况可能已经缓下来,或者可能完全停止。但女孩的呼吸发出一连串可怜的咻咻声。血在她嘴部四周凝固,像是草莓果酱。
罗蕾尔开始说,“我想——”然后狄娜十分清晰地说,“你必须快一点,免得他们认为你不去,就离开了。”
罗蕾尔和贝莎尼交换迷惑、惊恐的眼色。
“我想她梦到那个家伙,吐米,”鲁迪告诉罗蕾尔。“她曾有一次谈到他的名字。”
“是的,”狄娜说。她的眼睛闭着,但她的头轻轻动着,似乎在听着。“是的,我会,”她说。“如果你要我做,我会。但要快一点。我知道那会痛,但你必须快一点。”
“她精神错乱了,不是吗?”贝莎尼低语。
“不,”罗蕾尔说。“我不认为如此。我认为她可能在……做梦。”
但她完全不这样认为。她真正认为的是,狄娜可能——
(正在看)
正在做别的事。她不认为自己想知道那别的事可能是什么——只是有一种想法在她心中远处回旋、舞动。罗蕾尔知道:如果她想要的话,她能够召唤那个想法,但她并不想要。因为这儿有一件令人不寒而栗的事情正在进行,极为令人不寒而栗;她无法摆脱以下这个想法:此事确实关系到——
(不要杀他……我们需要他)
吐米先生。
“不要打扰她,”她以一种冷淡的声调说。“不要打扰她,让她——
(做她必须对他做的事)
睡觉。”
“天啊,我希望我们很快就起飞。”贝莎尼痛苦地说,而鲁迪一只手臂放在她肩上,安慰她。
克雷格走到传送带,跌倒了。一片白茫茫的痛苦扯裂他的头,他的劲,他的胸。他努力要记起自己发生了什么事,但却记不起来。他曾走下停止的升降梯,他曾藏在一个小房间中,他曾坐在黑暗中撕着片片的纸……他的记忆停在这儿。
他抬起头,头发垂在眼睛上,看着那发亮的女孩,她现在交叉着腿坐在橡皮片前面,离传送带有一寸远。她是他一生之中所曾看过的最美丽的人儿;他怎么会认为她是他们中的一员?
“你是一位安琪儿吗?”他沙哑地问。
是的,那发亮的女孩回答,克雷格感觉到自己的痛苦为喜悦过淹没。他的视界模糊,然后眼泪——他长大以来第一次流出的眼泪——开始缓缓流到脸颊。忽然,他记起母亲唱那首老歌时那种可爱、单调、喝醉酒的声音。
“你是早晨的安琪儿吗?你要成为我的早晨的安琪儿吗?”
“是的——我会。如果你要我做的,我会。但是要快一点。我知道那会痛,吐米先生,但你必须快一点。”
“是的,”克雷格啜泣着,开始渴望地沿着行李传送带爬向她。每个时刻都有新的痛苦感觉经由不规则的方向曲曲折折穿过他身体;血从被击裂的鼻子和被击破的嘴中滴下来。然而,他仍然尽可能赶路。在他前面,小女孩穿过挂着的橡皮片向后退去,在离去时不知为什么竟完全没有骚动橡皮片。
“只要在你离开前触碰我的脸颊,宝贝,”克雷格说。他在口中清除了一团松软的血,吐在墙上,血附在墙上,像一只死蜘蛛;然后他努力要爬得更快。
在飞机东边,一阵使人肝肠寸断的噼啦巨响,充斥在怪异的早晨中。罗伯和亚伯特站起来,脸孔苍白,满脸是可怕的疑问神色。
“那是什么?”亚伯特问。
“我想是一棵树。”罗伯回答,舐舐嘴唇。
“但是并没有风。”
噪音已经变成由破裂的声音所形成的一道移动防栅。其中有些部分似乎要进入中心焦点……然后,在还不可能辨认是什么之前再度退去。有一个时刻,亚伯特确实听到什么东西在吠叫,然后那吠叫……或狂吠……或不管是什么……被一阵令人嫌恶的短暂嗡嗡声——像不详的电气——所吞没。唯一不变的是嘎吱声以及持续的刺耳呜咽。
“怎么回事?”贝莎尼在他们后面尖声叫着。
“没什——”亚伯特开始说,然后罗伯抓住他的肩膀,指着。
“看啊!”他叫着。“看看那儿!”
在他们东边很远的地方的水平线上,一连串高压线铁塔向北边和南边前进,越过一座高高的木头屋脊。当亚伯特在看着时,一座高压线铁塔像玩具一样摇晃着,然后倒了下去,又一座,再一座。
“不止是如此而已,”亚伯特说,僵住了。“看看那些树。那儿的树像灌木一样摇动着。”
但是它们不止是在摇动着。当亚伯特和其他人在看着时,树开始倒下去,消失不见。
嘎吱、噼啪、嘎吱、轰然、吠叫!
嘎吱、噼啦、吠叫、砰然、嘎吱。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罗伯说。他两只手抓着亚伯特,眼睛张得很大,显得很热切,透露一种痴呆的惊恐神色。那种神情与他的狭窄、聪明的脸孔形成令人恶心、突兀的对照。“我想我们现在就必须离开这儿。”
在地平线上,也许十里远的地方,一座无线电塔的高架颤动着,向前滚动,倒坍下来,消失进震动着的树木之中。现在,他们能够感觉到土地开始振动着;振波爬上阶梯,摇撼他们穿着鞋子的脚。
“把它停下来!”贝莎尼忽然在他们上方的机门门口尖叫着。她的两手拍着耳朵。“哦,请把它停下来!”
但是声波却向他们前进——“兰戈利尔人”的嘎吱声、噼啪声,以及噬蚀着的声音。
“我不喜欢强求,布利安,但是,还要多久呢?”尼克的声音很紧张。“离这儿东边大约四里的地方有一条河流——我们下降时我看到了——我认为,无论是什么东西正要来临,都只是在河流的另一边。”
布利安看看燃料显示器。右翼两万四千磅;左翼一万六千磅。由于他不必把“德尔塔”的燃料经由机翼上方抽到另一边,所以进行得比较快了。
“十五分钟,”他说。他能够感觉到大滴汗珠从他的额头上冒出。“我们必须有更多的燃料,尼克,否则我们将坠毁在莫雅维沙漠。还要十分钟来解开、关紧,以及滑出去。”
“你不能缩短吗?你真的不能缩短吗?”
布利安摇摇头,转回显示器那儿。
克雷格慢慢爬过橡皮片,感觉到橡皮片滑下背部,像柔软的指头。他出现在一个崭新——而非常短——的日子的那种白色、无生机的亮光中。声音很可怕,淹没一切,是一大群入侵的食人族所发出的声音。甚至天空也为之摇动;有一会的时间,他吓得在原来的地方僵住了。
看啊,他的早晨的安琪儿说。并且指着。
克雷格看着……忘记了自己的恐惧。在“美国豪气767”远方,由两个滑行道和一个跑道接界的一片三角形枯草中,有一张长长的桃花心木会议室桌子。桌子在懒洋洋的亮光中鲜明地闪耀着。在每个位置旁都有一本黄色的法律便笺、一壶冰水,以及一只“华特福”玻璃杯。坐在桌子周围的是二十四位穿着稳重银行家西装的男人,现在他们全都转头看他。
忽然他们开始拍手。他们站起来,面对他,为他的到达喝采。克雷格觉得自己感激地咧嘴大笑,整个脸扩张了起来。
他们已经把狄娜留在一等舱中,不去打扰她。她的呼吸现在变得很费劲,她的声音像是被勒住了。
“跑向他们啊,克雷格!快!快!”
克雷格掉落传送带,撞到混凝土,骨头咔嗒咔嗒作响,两脚连续敲击着,疼痛不再要紧了。这个安琪儿已经把他们带来了!当然,她已经把他们带来了!安琪儿就像有关史库鲁吉先生(《小气财神》中的主角——译注)的故事中的那些幽灵——他们能够做他们想做的任何事情!她周围的光圈已经开始变暗,她正要消失,但这并不要紧。她已经为他带来了拯救:一张网,他终于幸福地被捕捉于其中。
“跑向他们啊!克雷格!绕过飞机跑!跑离飞机!现在就跑向他们!”
克雷格开始跑着——一种蹒跚的阔步,很快就成一拐一拐的快跑。当他跑着时,他的头上下点着,像是向日葵附着在破裂的花茎上。他跑向那些不幽默、不宽宥的人——他们是来拯救他的;这些人可能是渔夫,站在他所相信的银色天空之外的一艘船上,收回渔网,看看他们抓到了什么绝佳的东西。
左边油箱的发光二极体显示器在达到两万一千磅时,开始缓慢下来,而到了两万两千磅时,已经几乎停下来。布利安了解是怎么回事,很快轻触两个开关,关闭水压唧筒。727-400已经把它所能给的提供了他们;比四万六千磅稍微多一点的喷射机燃料。这样必定是足够了。
“好的。”他说,站起来。
“什么好了?”尼克问,也站起来。
“我们要解开并离开这个干他的地方。”
正在接近的噪音已经达到震耳欲聋的程度。除了嘎吱、噼啪的声音以及传送的尖叫声之外,还加上树木倒下,以及建筑物崩溃的模糊重击声。就在布利安关闭唧筒之前,他听到多次劈劈啪啪的砰然巨响,接着是一连串深沉的扑通声。他想像一座桥掉进尼克所看到的那条河中。
“吐米先生!”贝莎尼忽然尖叫出来。“是吐米先生!”
尼克比布利安抢先跑出门口,进入一等舱,但他们两人都及时看到克雷格蹒跚、踉跄越过滑行道。他完全不去理会飞机。他的目的地似乎是以两个交叉的滑行道为界的一片空空的三角形草地。
“他在做什么啊?”鲁迪低声说。
“不要管他,”布利安说。“我们全都没有时间了。尼克?你下阶梯,站到我前面的地方。在我解开橡皮管时,抓住我。”布利安感觉自己像一个人赤身裸体站在一处海滩上,而一阵浪潮在地平线上弓起背,冲向海岸。
尼克跟着他下去,又抓住布利安的皮带,同时布利安向外倾身,扭动橡皮管的管嘴,把它解开。一会儿后,他用力拔起橡皮管,丢到水泥地上,管嘴的圆圈发出模糊的叮当声。布利安用力关起加油口的门。
“来啊,”在尼克把他拉回去时,他这样说。他的脸孔一片脏灰色。“我们离开这儿。”
但是尼克没有动。他在原地僵住了,凝视着东边。他的皮肤变成纸色,脸上露出梦幻似惊恐的神情,上嘴唇颤抖着;在那个时刻,他看起来像一只狗,由于吓呆了,所以吠叫不出来。
布利安朝那个方向慢慢转头,同时听到自己颈部的肌腱发出吱吱声,像一扇旧纱门上的一个生锈的弹簧。他转头,注视着“兰戈利尔人”进入左边的舞台。
“所以你们看,”克雷格说,走近位于桌首的空椅子,站在那些坐在桌子四周的人的面前,“跟我有来往的经纪人们,不仅狂妄无耻;他们中很多人实际上就是中央情报局的间谍,他们的工作是连系以及欺骗像我这样的银行家——因为像我这样的银行家都期望赶快填满薄薄的证券目录,大购股票。就这些中央情报局的间谍而言,他们只求目的——把共产主义赶出南美——不择手段。”
“你遵照什么程序来查出这些人?”一个穿昂贵蓝西装的胖子问。“你使用证券保险公司?或者你的银行在这种情况下保有特别的研究机构?”“蓝西装仔”的多肉圆脸刮得非常干净;他的脸颊发亮,可能是身体很健康,也可能是喝了四十年的威士忌苏打;他的眼睛像两片无情的蓝色冰,是美妙的眼睛,是父亲的眼睛。
在什么地方,在远离这间会议室——位于“慎用人寿”大楼顶层下的第二楼的地方,克雷格能够听到一阵乱糟糟的噪音。他想是人们在筑路。波士顿经常有人在筑路,他认为,其中大部分都不必要,在大部分的情况中,都只是老之又老的老套——狂妄无耻的人愉悦地利用不留心的人。这跟他无关。没有任何关系。他的工作是应付这个穿蓝色西装的人,他等不及要开始了。
“克雷格,我们在等着,”他自己的金融公司的总裁说。克雷格感觉到短暂的惊奇——巴克先生并没有预定要参加这个会议——然后这种短暂的惊奇被快乐的感觉所淹没。
“完全没有什么程序!”他对着他们震惊的脸孔愉快地叫着。“我只是购买、购买、购买!我完全……不遵照……程序!”
他正要继续说下去,详述这个主题,真正地加以解说,此时忽然一种声音阻止了他。这个声音并不是在好几里之外;这个声音很接近、很接近,也许在会议室之中。
一种嘶呜、劈砍的声音,像是饥饿的干牙。
忽然克雷格感觉到一种深沉的需求,撕扯一张纸——任何纸都可以。他伸手去拿他前面桌子上的法律便笺,但便笺不见了。桌子也不见了。银行家们也不见了。波士顿也不见了。
“我在何处呢?”他以一种迷惑的微弱声音问,环顾四周。忽然地体认到……忽然他看到他们了。
“兰戈利尔人”已经来了。
他们来找他了。
克雷格.吐米开始尖叫。
布利安能够看到他们,但不了解自己看到是什么。很奇怪,它们似乎是不能看的;他感觉到自己那狂乱、承受过多压力的心智努力要改变输进的讯息,把那些已经开始出现在“21号跑道”东端的形状变成心智所能了解的什么。
最初只有两个形状,一个是黑的,另一个是暗番茄色的。
“它们是球吗?”他的心智怀疑地问着。“它们可能是球吗?”
有一种东西,确实似乎在他头的中央发出咔嗒一声;它们是球,有点像海滩球,但这种球却会卷起、收缩,然后又扩大,好像他正经由一种热气雾霭看到它们。它们从“21号跑道”末端的高高枯草中滚出来,在其后留下长长的黑色割痕。它们有一点像是在割草——
“不,”他的心智勉强地否认。“它们不只是在割草,你是知道的。它们割下的东西远比草更多。”
它们在其后所留下的是一行行狭窄的痕迹,完全是黑色的。现在,当它们嬉戏般飞落跑道末端的白色混凝土时,却仍然在其后留下狭窄的黑暗踪迹。它们像焦油一样发亮。
“不,”他的心智勉强否认。“不是焦油。你知道那种黑色是什么。它什么都不是。完全什么都不是。它们所噬蚀的东西远比跑道的表面更多。”
它们的动态透露着恶意的喜悦。它们交叉彼此的路径,在外面的滑行道上留下一个波浪似的黑色X。它们在空中弹得很高,表现出一种华丽的交叉动作,然后一直冲向飞机。
就在它们冲过来时,布利安尖叫着,尼克也在他旁边尖叫。可以看到脸孔潜伏在飞球的表面下——畸形、怪异的脸孔。它们发亮、抽搐、摇曳,像用发光的沼泽气做成的脸孔。眼睛只是发育不全的凹痕,但嘴很巨大:半圆的洞穴露出用力咬着的模糊的牙齿。
它们在途中噬蚀着,卷起世界的狭窄片段。
一辆“德克萨克”石油公司的运油卡车停在外面的滑行道上。“兰戈利尔人”扑向它,高速度的牙齿呼呼地响,发出嘎吱声,从一团模糊的身体中凸出来。它们穿过运油车,没有停下来。其中一者从后面轮胎直接掘出一条途径;有一会的时间,在轮胎还没有崩溃之前,布利安能够看到它所割出的形状——像卡通脚板中的一个卡通鼠洞。
另一者跳跃得很高,在“德克萨克”石油公司卡车的油箱后面消失了一会,然后直接穿破油箱,留下一个金属圈洞,从其中涌出暗琥珀色的燃料气。然后它们撞在地上,跳跃着,好像装了弹簧,然后又交叉,冲向飞机。真实的世界在它们下面形成狭窄的片段脱落了,在它们所触碰的任何地方,任何东西上脱落了;当它们接近时,布利安体认到,它们不只是在扯开这世界——它们是在打开所有的永恒深处。
它们到达柏油路的边缘,停下来。它们在原地犹疑地颤动了一会,看起来像跳跃的球,跳动在古老电影院中那种让人跟着唱的字幕上方。
然后它们转开,朝一个新方向飞去。
朝克雷格.吐米的方向飞去;他站在那儿注视它们,对着白色的日子尖叫。
布利安非常费劲地挣脱那镇住他的瘫痪状态。他用手肘推推尼克,尼克仍然在他下面的地方僵住了。“来啊!”尼克没有动,布利安这次更用力用手肘推他,着实碰撞到尼克的前额。“来啊,我说!移动你的屁股!我们要离开这儿了!”
现在更多的黑色和红色球出现在机场边缘。它们跳跃、舞动、绕圈……然后冲向他们。
“你无法逃离它们,”他的父亲曾经说,“因为它们的腿很特别。它们那小小而迅速的腿。”
但是克雷格还是尝试。
他转身,跑向航空大厦,一面跑一面往身后投以惊恐、痛苦的眼光。他的鞋子在铺道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他不去理会那架现在又要起飞的“美国豪气767”,只是跑向行李区。
“不,克雷格,”他的父亲说。“你可能认为你是在跑着,但其实不是。你知道你实际上在做什么——你在蹦蹦跳跳地跑着!”
在他后面,那两个球状的东西加速,以轻松愉快的速度包围空隙。它们交叉两次,就像一个死去的世界中的一对疯狂的虚饰物,在其后留下道钉一般的黑色线条。它们在克雷格后面滚动,离开大约有七寸的距离,在怪异、发亮的身体后面产生那种看来像底片似的滑雪踪迹。它们在离行李传送带二十尺的地方抓到他,在千分之一秒中咬断他的双脚。有一会儿,他那活泼地蹦跳的双腿还出现在那儿:只过一会儿,克雷格就短了三寸;他的双脚,以及他那一双昂贵的巴利便鞋,已经不再存在。看不见血;伤口在“兰戈利尔人”经过时立刻被烧掉了。
克雷格不知道自己的脚已不存在。他用残剩的脚踝蹦跳着;当第一阵痛苦开始嘶嘶地爬上他的两腿时,“兰戈利尔人”转了一个陡弯,又回来了,边靠边卷起铺道。它们的踪迹这次交叉两遍,留下边缘呈黑色的新月形水泥,像是孩童的颜色簿中所描画的月亮。只是,这个新月形开始下沉,并不是下沉到土地——因为表面下似乎没有土地——而是下沉到乌有之处。
这一次,“兰戈利尔人”形成整齐的纵排向上跳跃,削下克雷格的膝盖。他矮了下来,仍然努力要跑,然后跌倒,身体匍匐,俯卧,残肢挥动着。他蹦蹦跳跳着的日子结束了。
“不要!”他尖叫着。“不要,爸爸!不要!我会学好!请你叫他们走开!我会学好。我发誓从今以后会学好,只要你叫他们走——”
然后它们又冲向他,发出叽里呱啦、嘟嘟囔囔的声音,嗡嗡叫着,呜咽着;他看到它们那些用力咬着的牙齿像结冻的机器一片模糊,并且感觉到它们狂乱、盲目的精力发出热热的吼叫,然后在不到瞬刻间,就开始随意把他切割成一块一块。
他最后的思绪是:它们小小的腿怎么会那么快?它们并没有“腿”(此处原文为 no le)。
现在很多黑色的东西出现了;罗蕾尔知道:不久之后就会有数以百计、数以千计、数以万计、数以十亿计出现。纵使布利安把767抽离阶梯以及“德尔塔”喷射机的机翼时,喷射引擎的尖叫声从开着的前门传进来,但她还是可以听到那些东西的嘟嘟囔囔、非人类的叫声。
盘绕成圈的大团黑色东西在“21号跑道”末端交叉——然后那些踪迹朝向航空大厦变得狭窄;当留下踪迹的球形体冲向克雷格.吐米时,踪迹就聚集成一点。
“我猜想它们不常有活着的肉吃。”她想着,忽然感到想呕吐。
尼克.霍普维在投以最后不相信的一眼后,把前门用力关起来,把门钩紧。他开始摇摇晃晃步回走道,从一边摆向另一边,像一个喝醉酒的人。他的眼睛似乎占据了他的整个脸孔。血流到他的下巴;他曾用力咬自己的下唇。他两臂抱着罗蕾尔,燃烧的脸孔埋在她的颈部与肩膀之间的凹处。她的两臂抱着他,紧紧压着他。
在驾驶舱中,布利安尽他所敢的程度增强动力,让767以一种自杀的速度沿着滑行道冲刺。机场的东边边缘由于球形物体入侵的缘故,现在呈现一片黑色:“21号跑道”的终点已经完全不见踪迹,其远处的世界正在消失。在那个方向,静止不动的白色天空现在在一个世界上方形成拱状——那个世界充满混乱的黑色线条和倒下的树木。
当飞机接近滑行道的终端时,布利安抓起麦克风叫着说:“系好安全带!系好安全带!要是没有系好安全带,抓紧!”
他以最低限度的方式缓下速度,然后把767回转到“第33号跑道”。此时,他看到一种情况,使得他的内心畏缩、哀号:位于跑道东边的世界巨大部分——真实世界本身的巨大不规则片段——正掉落进土地中,像升降运送机一样,留下大片无意义的空茫在后面。
“它们正在噬蚀着这世界,”他想着。“我的上帝啊,我亲爱的上帝,它们正在噬蚀着这世界。”
然后整个飞机场在他前面转动,而“第29班次”又飞向西边,“第33号跑道”在它前面空旷一片,显得很长,冷冷清清。
当767突然转向跑道时,头上的隔间爆开,旅行袋像致命的冰雹一样洒在主舱中。没有时间系好安全带的贝莎尼被摔到亚伯特.考斯纳的膝盖上。亚伯特没有注意到膝盖上身体温暖的女孩也没有注意到从他鼻子前面三尺远的曲墙上连续两次掉落的手提公文箱。他只看到黑黑的快速形体冲过“第21号跑道”,到达他们左边,还有,它们留在后面的发亮的黑暗踪迹。这些踪迹聚集在一大片黑色深渊中——也就是卸行李区原来的所在。
“它们正被引向吐米先生那儿,”他想着,“或者吐米先生原来所在的地方。要不是他从航空大厦出来,它们就会转而选择飞机的。它们就会噬蚀掉飞机——以及飞机里面的我们——从轮子以上的地方都噬蚀掉。”
在他,罗伯.任金斯以惊惧、发抖的声音说话。“现在我们知道了,不是吗?”
“什么?”罗蕾尔以喘不过气的奇异声音尖叫着,自己都认不出是自己的声音。一个帆布袋落在她的膝盖上;尼克抬起头,放开她,心不在焉地把帆布袋推到走道中。“我们知道什么?
“嗯,那发生在今日的事情,而今日会变成昨日;而发生在现在的事情,而现在会变成过去。它等待着——死沉沉,空空洞洞,冷冷清清。它等待着它们。它等待永恒时间的计时者,总是在后面跑动,以最可能有效的方式清除混乱……把它噬蚀掉。”
“吐米先生知道它们,”狄娜以一种清晰的梦幻似声音说。“吐米先生说,它们是‘兰戈利尔人’。”然后喷射引擎增强到最大的动力,飞机冲向“第33号跑道”。
布利安看到两个球形体飞越过他前面的跑道,剥下真实世界的外表,留下两道平等的踪迹,像擦亮的黑檀木一样发光。要停下来已太迟。当767冲到空间上方时,它像着了风寒的狗一样颤抖,但是他能够把它控制在跑道上。他把节流阀向前推,掩盖起来,注视地上速度指示器升向警戒点。
甚至现在,他也能够听到那些狂躁的嚼动、吞咽声音……只是他不知道这些声音是在他耳中,或只是他发晕的心智。他不介意。
尼克在罗蕾尔上方俯身,望出窗外,看到“班果尔国际机场”航空大厦被切成片,切成骰子形,剁成碎片,凿成沟。它在不同的不规则碎片中摇摇欲坠,然后开始倒坍进疯狂的黑暗坑洞。
贝莎尼.席姆斯尖叫着。一道黑色踪迹在767旁边快速前进,咬掉跑道的边缘,忽然,它切向右边,在飞机下面消失了。
传来另一阵巨大的碰撞声。
“它赶上我们了吗?”尼克叫着。“它赶上我们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他们的苍白、惊吓的脸孔凝视窗外,没有人回答他。树木掠过,形成灰绿的一团模糊。在驾驶舱中,布利安在座位中紧张地向前倾身,等待其中一个球形体在驾驶舱的窗子前面跳跃起来,刺穿过去。结果并没有这种情况发生。
在他的仪器板上,最后的红灯转绿。布利安把横柄向后拉,767又在空中了。
在主舱中,一个留着黑胡子、眼睛充血的男人摇摇晃晃走向前,对着同机的旅客严肃地眨着眼。“我们要到波士顿了吗?”他不明确地问着。“我希望如此,因为我想回到床上。我头痛得要变成龟儿子了。”
第九章
班果尔再见。
朝西穿过日夜。
经由他人的眼睛看见。
无止尽的湾沟。
裂口。
警告。
布利安的决定。
着陆。
只是流星。
1.
飞机严重地向东倾斜,把那位留黑胡子的男人摔进离主舱四分之三距离的一排空座位中。他瞪大眼睛,露出惊恐的神色环顾所有其他空座位,然后把眼睛硬闭起来。“天啊,”他喃喃着说。“抖颤性酒狂。干他的抖颤性酒狂。这是最糟的一次。”他恐惧地环顾四周。“接着就是机器的毛病……干他妈的机器毛病在哪里?”
“机器的毛病,”亚伯特想着,“但是等到你看到球形体吧。你会喜爱那些东西的。”
“朋友,用安全带把自己扣好,”尼克说,“闭上你——”
他突然停下来,露出不相信的神色凝视下面的飞机场……或原来是飞机场的地方。主要建筑物不见了,西端的“国家警备队”基地正要消失。“第29班次”飞在一片逐渐加深的黑色深渊——一片似乎无止尽的永恒水池——上方。
“哦,我的老天,尼克。”罗蕾尔颤抖着说,忽然把双手蒙在眼睛上面。
当他们以一千五百尺的高度飞在“第33号跑道”上方时,尼克看到六十条或一百条平等线冲上混凝土,把跑道切割成长长的片段,使之陷入空无之中。那些片段使他想起克雷格
.吐米:
嘶——嘶。
在走道的另一边,贝莎尼用力拉下亚伯特座位旁边的窗帘。
“你敢打开它!”她以责骂、歇斯底里的声音这样对他说。
“不要担心。”亚伯特说,忽然记起他把小提琴留在下面那儿。嗯……现在那把琴无疑是去了。他突然把双手放在自己的脸上。
在布利安再度转向西边之前,他看到位于班果尔东边的情景。那儿一无所有。什么都没有。一条巨大的黑色河流,躺在天空的白色圆顶下面,静静地从水平线伸延到水平线。树木不见了,城市不见了,土地本身也不见了。
“飞行在外太空之中想必是像这样。”他想着;他觉得自己的理性犯了一个过失,就像在东飞时一样。他拼命镇定下来,让自己专注于驾驶飞机之上。
他很快把飞机升上来,想要置身于云中,想要遮蔽那片人间地狱似的情景。然后“第29班次”又飞向西了。在他们还未进入云中之前的时刻,他看到那些延到城市西边的小山、森林、湖泊,看到它们被数以千计的黑色蜘蛛网线无情地割开。他看到巨块真实无声地滑进逐渐变大的深渊渊口;布利安做了一件他以前在飞机驾驶舱中不曾做过的事情。
他闭起眼睛。当他又张开眼睛时,他们是置身在云层之中。
这一次几乎没有乱流;如同罗伯.任金斯所揭示的,天气型态似乎像一座古老的时钟一样缓下来。进入云中十分钟之后,“第29班次”出现在鲜蓝色的世界中——始于一万八千尺的高度。其他的乘客紧张地彼此环顾对方,然后,当布利安在对讲机上讲话时,他们又看着扩音器。
“我们上升了,”他简单地。“你们全都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了:我们循着来的时候的完全同样航线回去,希望不论我们当初穿过什么门,它都还在那儿。要是它还在,我们将试着穿过。”
他停了一会,然后又开始说。
“我们的回程飞行所要花的时间大约四个半小时到六小时之间。我本想说得更准确一点,但是我不能。在平常的情况下,向西飞行通常要比向东飞行的时间长,因为风向的关系,但是,根据我从驾驶舱仪器所能看见的,并没有风。”布利安停了一会,然后又补充说,“这儿除了我们之外,并没有什么东西向上移动。”有一会的时间,对讲机继续开着,好像布利安想要补充别的什么,然后对讲机关掉了。
“这儿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留黑胡子的男人以颤抖的声音问。
亚伯特看了他一会,然后说,“我不认为你想知道。”
“我又在医院中了吗?”留黑胡子的男人露出恐惧的神情,对亚伯特眨眨眼;亚伯特忽然感觉很同情他。
“嗯,要是有帮助的话,为什么你不认为自己是在医院?”
留黑胡子的男人继续露出可怕的沉迷神色,凝视他一会,然后宣称,“我要回去睡觉。就是现在。”他倾斜自己的座位,闭起眼睛。不到一分钟,他的胸膛就非常规则地起伏着,并且轻声地打鼾。
亚伯特羡慕他。
尼克短暂地拥抱罗蕾尔,然后解开安全带,站起来。“我要到前面去,”他说。“要来吗?”
罗蕾尔摇摇头,指着走道对面的狄娜。“我要跟她待在一起。”
“你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你知道,”尼克说。“现在是在上帝的掌握中了,我想是这样。”
“我确实知道这样,”她说,“但我想待下来。”
“好吧,罗蕾尔。”他用手掌轻轻地梳她的头发。“如此漂亮的名字。你配得这个名字。”
她抬头看着他,微笑着。“谢谢你。”
“我们有一个吃饭的约会——你没有忘记,是吗?”
“没有,”她说,仍然在微笑。“我没有忘,也不会忘。”
他弯身,在她嘴部轻轻一吻。“很好,”他说。“我也不会忘记。”
他向前走,而她把指头轻轻压在嘴上,好像要在被吻的地方抓住那吻。跟尼克.霍普维——一位肤色微黑的神秘陌生人——一起吃饭。也许有烛光以及一瓶好酒。之后是更多的吻——真正的吻。一切似乎都像可能发生在她时常阅读的“哈蕾昆”罗曼史中的事件。又怎么样呢?那些罗曼蒂克是令人愉快的故事,充满了甜蜜与无害的梦。稍微做一点梦,并没有害,是吗?
当然没有,但是为何她感觉到:这个梦是那么不可能成真?
她解开自己的安全带,越过走道,手放在那女孩的前额。她先前感到的脸部红热已退;狄娜的皮肤现在是像蜡那样凉凉的。
“我想她要去了。”鲁迪在他们开始进行猛然的起飞冲刺前不久,曾这样说。现在这句话回归到罗蕾尔心中,在她脑中回响,透露出令人恶心的准确性。狄娜浅浅地呼吸着;那条皮带把桌布垫子紧紧系在她的伤口上,而在皮带的下面,她的胸部几乎没有起伏。
罗蕾尔以无限的柔情拨离她前额上的头发,并想到在饭店中那个奇异的时间:当时狄娜伸手,抓住尼克的蓝色牛仔裤管,“你不要杀他……我们需要他。”
“你救了我们吗?狄娜?你对吐米先生做了什么事,救了我们吗?你让他以他的生命换来我们的生命吗?”
她认为,也许诸如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并且沉思着: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个小女孩,眼睛看不见又受重伤的小女孩是在她的黑暗世界中做了一个可怕的决定。
她向前倾身,吻了狄娜两边凉凉而紧闭的眼皮盖。“撑下去吧,”她低语着。“请你撑下去,狄娜。”
贝莎尼转向亚伯特,把亚伯特的两只手抓在自己的手中,并且问道:“要是汽油变坏了,会怎么样?”
亚伯特露出严肃又仁慈的神情看着她。“你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贝莎尼。”
“你可以叫我贝丝,如果你想要的话。”
“好的。”
她摸索出香烟,抬头看着“请勿抽烟”的灯号,又把烟放回去。“是的,”她说。“我知道。我们就会坠机。故事结束。你知道会怎么样吗?”
他摇头,微微笑着。
“要是我们无法再找到那个裂口,我希望恩格尔机长甚至不要尝试降落。我希望他就选择一座很不错的高山,把我们坠在它的顶端之中。你看到那个疯狂的家伙怎么样了吗?我不想跟他一样。”
她身体颤抖,亚伯特一只手臂放在她身上。她坦率地抬头看他。“你想吻我吗?”
“是的。”亚伯特说。
“嗯,那么你最好就开始。越晚去做,就越晚做得到。”
亚伯特做了。这是这位密西西比河以西最快速的犹太人枪手一生中第三次吻一个女孩,并且感觉很棒。他能够在整个回程中与这个女孩的嘴唇凑在一起,什么事情都不担心。
“谢谢你,”她说,把头靠在他肩上。“我需要那样。”
“嗯,如果你再需要的话,只要说一声。”亚伯特说。
她抬头看他,感到很有趣。“你需要我说一声吗?亚伯特?”
“我想是不需要。”“亚利桑纳犹太人”慢吞吞地说,又开始吻起来了。
尼克在到驾驶舱的途中停下来,跟罗伯.任金斯讲话——他有了一个极为令人不快的想法,想要问问这位作家。
“你认为在上面这儿可能有任何这样的事情吗?”
罗伯想了一会。“从我们在班果尔所看到的来判断,我想不会有。但是很难说,不是吗?像这样的事情,所有的打赌都会失败。”
“是的。我认为是如此。所有的打赌都会失败。”尼克想了此事一会。“你所说的时间裂口如何呢?你认为我们很可能再发现它吗?”
罗伯.任金斯慢慢摇头。
鲁迪.华威克在后面讲话,把他们两人吓了一跳。“你没有问我,但是我还是把我的看法告诉你。我认为机会是千分之一。”
尼克想了一想。过了一会,他脸上忽然出现一种少见的爽朗微笑。“还算不坏的机会,”他说。“比起考虑另一个选择来,还算不坏。”
不到四十分钟后,“第29班次”所穿过的蓝天开始加深颜色。颜色慢慢转变成靛蓝,然后是深紫。布利安坐在驾驶舱中,监视着仪器,希望喝一杯咖啡,想到一首老歌:当深紫色落在……睡眠的花园墙壁上方……
上面这儿并没有花园墙壁,但是,他能够看到最先出现的冰碎片似的星星在苍穹中闪亮。古老的星辰一颗一颗出现在它们古老的地方,令人感到放心,感到镇定。在很多其他的事物都相当不对劲时,他不知道星辰如何可能还是一样,但是他很高兴星辰还是一样。
“越来越快了,不是吗?”尼克在后面说。
布利安在座位中转身面对他。“是的,越来越快了。过一段时间后,‘白天’和‘夜晚’很快消失,就像照相机咔嗒咔嗒的速度,我想。”
尼克叹气。“现在我们是在做最困难的事,不是吗?我们等着看看会发生什么事。并且稍微祈祷,我想。”
“不会有害的。”布利安看了尼克.霍普维很长时间,打量着。“我之所以到波士顿,是因为我的前妻死于一场荒谬的火灾。狄娜到波士顿是因为一群医生答应赐给她一双新的眼睛。罗伯是去开会,亚伯特去上音乐学院,罗蕾尔去度假。尼克,你为何到波士顿?老实说。时间很晚了。”
尼克沉思地看了他很长一会,然后笑着。“嗯,有什么不可说的呢?”他问,但布利安并不笨,他不相信这个问句是针对他的。“当你刚刚看到一大堆杀人的毛毛球像一张旧地毯一样卷起这个世界,那么‘最高机密’这个分类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又笑了。
“美国还没有完全垄断卑鄙手段和阴谋运作方面的市场。”他告诉布利安。“我们英国人已经忘记做了很多龌龊的坏事,比你们美国人所知道的还多。我们在印度、南美、中国以及在变成以色列的那部分巴勒斯坦中乱来。我们那里确实与错误的人进行下流的竞争,不是吗?无论如何,我们英国人更加相信冒险、神秘或间谍,而神奇的M15自动步枪并不是结束,只是开始而已。我在军队中待了十八年,布利安——最后五年是在‘特别作战行动’部队中。之后,我做了各种零工,有的是无害的,有的则卑鄙得令人难以置信。”
现在外面已经完全黑暗一片,星星闪烁着,像是金属亮片闪烁在女人的正式晚礼服上。
“我在洛杉矶——实际上是去度假——的时候,接到通知,要我飞到波士顿。通知的时间极为仓促;我在圣加布利尔斯背着背袋徒步旅行了四天,筋疲力尽,所以当‘任金斯先生的事件’发生时,我刚好睡得很熟。”
“波士顿有一个人,你知道……或者曾经有一个人……或者将会有一个人(时光旅行混乱了古老的动词时态,不是吗?)……他是一个有名的政客。他们这种人在幕后以精力充沛的姿态大肆活动。这个人——为了方便起见,我就称他为欧巴尼恩先生——很富有,布利安,他热心支持爱尔兰共和军。他把数百万元送到有些人喜欢称之为波士顿慈善机构的地方,同时他也下令杀死很多人,不仅包括英国军人,并且也包括上学的孩童,出租洗衣机店的女人,以及被炸出婴儿车外的宝宝。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是最危险的那一种;不必亲眼看到大屠杀,不必注视着断腿躺在排水沟中,然后才被迫以这种经验为观点重新考虑自己的行动。”
“你是要杀死这个叫欧巴尼恩的人吗?”
“要等到必要时才杀死他,”尼克镇静地说。“他很富有,但这不是唯一的问题。他是完全的政客,你知道。他不只使用一根指头搅乱爱尔兰的局势。他有很多强有力的美国朋友,而他的一些朋友也是我们的朋友……这是政治的本质;政治的本质就像一种翻线,织翻线的人大部分是制造橡皮的。杀害欧巴尼恩先生会是一种伟大的政治冒犯。但是,他身边有一位性感少女。她就是我所要杀害的人。”
“做为一种警告。”布利安以感兴趣的低沉声音说。
“是的,做为一种警告。”
几乎有整整这一分钟过去了,而两个人坐在驾驶舱中,彼此看着对方。唯一的声音是喷射引擎昏昏欲睡的单调声音。布利安的眼睛透露震惊的神色,显得很年轻。尼克看起来很疲倦。
“要是我们脱离了这种困境,”布利安终于说,“要是我们回去了,你会完成此事吗?”
尼克摇摇头。他慢慢地摇头,但表现出相当的断然神色。“我的老朋友啊,我相信我已经有了那些‘耶稣再临已近论’家伙喜欢说的灵魂转变。霍普维夫人的孩子尼可拉斯不想再有午夜的不寒而栗或极为偏见的工作了。要是我们脱离了这种困境——我刚刚认为这种假设很可靠——我相信我会退休。”
“做什么呢?”
尼克沉思地看了他一两个瞬刻,然后说,“嗯……我想我可以学习飞行。”
布利安爆笑出来。过了一会,霍普维夫人的孩子也跟他一起笑了。
三十五分钟之后,白日开始再度渗入“第29班次”的主舱之中。三分钟后,可能就是早晨过了一半;再十五分钟后,可能就是中午。
罗蕾尔环顾四周,看到狄娜那看不见东西的眼睛张开了。
然而,她的眼睛完全看不见吗?她的眼睛透露一种成份,一种无可定义的成份,使得罗蕾尔感到怀疑。她不知不觉的感到一种未知的敬畏,是一种几乎触及恐惧的感觉。
她伸出手,轻轻抓着狄娜的一只手。“不要说话,”她安静地说。“如果你醒着,狄娜,不要说话——只是听着。我们现在在空中。我们要回去了,你会没有问题的——我答应你这件事。”
狄娜的手握紧她的手,过了一会儿后,罗蕾尔知觉到:这个小女孩正把她拖向前。她对着固定好的担架倾身。狄娜以微弱的声音说话,在罗蕾尔听来像是她从前的声音的完美缩型。
“不要替我担心,罗蕾尔。我得到了……我所想要的。”
“狄娜,你不应该——”
看不见东西的棕色眼睛移向罗蕾尔的声音所在。一抹微笑荡澜在狄娜流血的嘴上。“我看到了,”那细微、像玻璃簧片一样脆弱的声音告诉她。“我经由吐米先生的眼睛看到了。在开始时,然后又在结束时。在结束时比较好。在开始时,一切在他看来都是卑鄙而龌龊的。结束时比较好。”
罗蕾尔看着她,露出无助的怀疑神情。
女孩的手放开罗蕾尔的手,摇摇晃晃地起身要去触碰她的脸颊。“他并不是一个很坏的人,你知道。”她咳嗽。小滴的血从嘴中流出来。
“狄娜,请你,”罗蕾尔说。她突然觉得自己几乎能够看穿这个小盲女,于是她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茫然惊慌。“请你不要再说话了。”
狄娜微笑着。“我看到你了,”她说。“你很美,罗蕾尔。一切都很美……甚至死去的东西也是。是那么美妙……你知道……看到东西是那么美妙。”
她轻微吸进一点空气,吐了出来,没有再吸下一口空气。她那看不见的眼睛现在似乎看向罗蕾尔.史蒂文生很远以外的地方。
“请你呼吸,狄娜,”罗蕾尔说。她把女孩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开始不断吻它们,好像她能够把生命吻进现在已远离生命的手中。在狄娜已经救了他们所有人的生命之后死去,这是不公平的;上帝不能要求这样一种牺牲,甚至不能为已走出时间的人要求这样一种牺牲。“请你呼吸,请,请,请你呼吸。”
但是狄娜没有呼吸。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罗蕾尔把女孩的手放回她的膝盖上,紧紧凝视她苍白、不动的脸孔。罗蕾尔等待自己的眼睛充满眼泪,但却没有眼泪。然而她的内心却因悲伤而刺痛,心灵悸动着它自身深沉而狂暴的抗议:“哦,不!哦!不公平!这是不公平的!收回成命,上帝!收回成命。去你的,收回成命,你给我收回成命!”
但是,上帝没有收回成命。喷射引擎稳定地悸动着,太阳照在狄娜美好的旅行服的袖子上,形成明亮的长方形,而上帝并没有收回成命。罗蕾尔望过走道对面,看到亚伯特和贝莎尼在接吻。亚伯特在触碰贝莎尼T恤下面的一个乳房,轻轻地、雅致地,几乎虔诚地。他们似乎创造出仪式的型态,创造出一种象征的表现,表现出生命以及那种倔强、不可捉摸的火花,这种火花不顾命运最可怕的逆境和荒谬的转折,仍然传达着生命。罗蕾尔充满希望从他们身上看到狄娜身上……而上帝没有收回成命。
上帝没有收回成命。
罗蕾尔亲吻狄娜的脸颊上那寂然不动的斜面,然后她的手举到小女孩的脸上。她的指头在离她的眼皮盖只有一寸距离的地方放下来。
“我经由吐米先生的眼睛看到了。一切都很美……甚至死去的东西也是。看到东西是那样美妙。”
“是的,”罗蕾尔说。“我能够忍受此事。”
她让狄娜的眼睛张开着。
“美国豪气第29班次”向西穿过的白日与夜晚,从亮光到黑暗,好像飞越由厚厚的云层所形成的行列——懒散地变化着的大行列。每个周期都比前一个周期稍微迅速地来临。
在飞行三小时多一点时,他们下面的云停止不动,就在他们开始向东飞的完全同一个地点上方。布利安愿意打赌,锋面一步也没有移动。“大平原”躺在他们下面一大片杂色的沉寂土地上。
“这儿看不到它们的迹象。”鲁迪.华威克说。他不必指明自己在说什么。
“看不到,”罗伯.任金斯表示同意。“我们似乎已经超出它们的范围了,在空间上或在时间上如此。”
“或者在两方面都如此。”亚伯特插嘴。
“是的——或者在两方面都如此。”
但是他们还没有真正是如此。当“第29班次”越过落矶山时,他们又开始在下面看到黑色的线条,从这个高度看来细得像线。它们在崎岖而像石板一样的山坡上来回疾动,在一大片蓝色的树木中形成还算有意义的图案。尼克站在前门旁,望出装置在前门的舷窗。这扇舷窗具有一种奇异的放大效果;他不久就发现自己能够比真正想要看的看得更清楚。当他注视着时,两条黑线分裂了,沿着一座边缘不整齐、覆盖着白雪的山峰疾冲,然后在远方相遇,交叉,以分歧的方向冲向另一个山坡。在它们后面,整个山顶倒塌了,留下一种什么东西,看起来像一座火山,截头的顶端出现一大片死寂的喷火口盘层。
“跳跃的吉米尼耶稣。”尼克喃喃说,一只颤动的手摸摸自己的前额。
当他们横越“西部山坡”,飞向犹他州时,黑暗又开始降临。夕阳在一片碎裂的地狱景象上方投下一种橘红的亮光,他们有很长的时间无法正视,一个个跟随着贝莎尼把窗帘拉下来。尼克步伐不稳地走回自己的座位,前额垂在一只冷冷的手中,紧握着。过了一两个瞬刻之后,他转向罗蕾尔,罗蕾尔默默把他抱在怀中。
布利安不得不去看“它”。驾驶舱没有窗帘。
西部的科罗拉多州和东部的犹他州在他下面和前面一片一片掉进永恒的深渊中,每一片都呈现不整齐的锯齿状。山脉、孤丘、台地,以及关口一处一处消失,同时交叉的“兰戈利尔人”把它们割离这种死去的过去时光的腐烂构造,把它们推落进没有阳光、无止尽的永恒湾沟之中。上面这儿听不见声音;不知怎么地,这是最可怕的事情。他们下面的土地像尘埃一样静静地消失。
然后,黑暗像一种慈悲的行为一样来临;有一会儿的时间,布利安能够专注于星星之上。他在强烈的惊慌中依附着星星,星星是这个可怕的世界中所剩的唯一真实的东西:猎人“猎户星座”;闪亮的午夜巨马“飞马座”;坐在多星座位上的仙后星座。
半小时后,太阳又升起,布利安感觉到自己的神智深深地颤抖着,更滑近它自身的深渊边缘。下面的世界不见了;完全不见了,终于不见了。加深的蓝色天空是一个圆顶,悬挂在最深色、最纯粹的黑檀木所形成的巨大海洋上方。
世界已经从“第29班次”下面被拆除了。
贝莎尼的想法也掠过布利安的心中;如果情况每况愈下,如果情况变得最恶劣,那么,他已经想过,他可以让767向下栽,把他们坠进一座山中,让它永远结束。但是现在并没有山让他坠下去。
现在没有土地让他坠下去。
“要是我们无法再发现那个裂口,我们会怎么样呢?”他怀疑着。“如果我们用尽了汽油,我们会怎么样呢?不要告诉我说,我们会坠落,因为我就是不相信——你无法坠进乌有之中。我想我们只是会掉落……掉落……掉落。掉落多久呢?多远呢?我们能够掉进乌有之中多远呢?”
不要想这件事。
“但一个人到底是如何做到的?一个人是如何拒绝去沉思(乌有)状态呢?”
他故意转回计算纸上。他在上面计算着,时常参考资讯网路系统显示器,一直到亮光又开始从天空消失。他现在把日升和日落之间的时间计算为二十八分钟。
他把手伸向控制机舱对讲机的开关,打开电路。
“尼克?你能到前面来吗?”
尼克在不到三十秒后出现在驾驶舱的门口。
“他们在那儿把窗帘关起来了吗?”布利安在他还没有完全走进来时就这样问。
“你最好这样认为。”尼克说。
“他们很明智。我正要叫你不要往下看——如果你能避免的话。我会在几分钟后要你往外看;一旦你往外看,我认为你就无法避免往下看,但是我劝你尽可能延迟。情况并不……很好。”
“不见了,是吗?”
“是的,一切都不见了。”
“那小女孩也去了。狄娜。罗蕾尔在临终时陪着她。她表现出勇敢的态度接受此事。她喜欢那个女孩。我也是。”
布利安点头。他并不惊奇——那女孩子的伤需要在急诊室立即治疗,甚至如此,其预后也无疑是悲观的——但这个消息仍然打击他的内心。他也喜欢狄娜,他相信罗蕾尔所相信的——这女孩比任何人更加提供他们继续活命的机会。她已经对吐米先生做了什么,以某种奇异的方式利用他……而布利安有一个想法,认为吐米在内心深处并不会介意以这种方式被利用。所以,如果她的死是一种征兆,那是最坏的那种征兆。
“她的眼睛不曾有机会开刀。”他说。
“是的。”
“但罗蕾尔还好吗?”
“多多少少还好。”
“你喜欢他啊,不是吗?”
“是的,”尼克说。“我有朋友,他们会笑这件事,但我确实喜欢她。她流了点泪,但她很有勇气。”
布利安点头。“嗯,如果我们回去了,我祝福你最大的幸运。”
“谢谢。”尼克又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我一直在想你先前问我的问题。关于如果我们脱离了这团混乱,我要做什么……也就是说,除了带可爱的罗蕾尔去吃饭以外,我想我毕竟会去追踪欧巴尼恩先生。我看出,他跟我们的朋友吐米并没有很大的不同。”
“狄娜要你放过吐米先生,”布利安指出。“也许你应该将这一点列入对此事的考虑。”
尼克点头。他点头时,好像他的头变得太重,颈子承受不了。“也许是如此。”
“听着,尼克。我叫你到前面来,因为如果罗伯的时间裂口确实存在的话,那么我们已经要接近我们当初穿过去的地方了。我们一起来了望,我和你。你负责右边和右边中央;我来负责左边和左边中央。如果你看到像时间裂口的东西,就大声喊出来。”
尼克张着天真的大眼睛注视着布利安。“朋友,我们是要寻觅一种说不出名字的那类时间裂口呢?或者你认为那将是一种多多少少干他的那一种?”
“很有趣。”布利安禁不住咧嘴而笑。“我一点也不知道它看起来会像是什么,甚至不知道我们是否能够看到它。要是我们看不到,如果它转换到另一边,或者如果它的高度改变了,那么我们就会处在一团混乱之中。在干草堆中找一根针比起此事来,只算是小孩子的游戏。”
“雷达如何?”
布利安指着RCA公司/传输线彩色雷达监视器。“什么都没有。你可以看出来。但这并不令人惊奇。要是原来的工作人员在雷达上收到了这种可恶的情况,他们首先就不会穿过去了。”
“要是他们看到它,他们也不会穿过去。”尼克阴郁地指出这一点。
“那就不见得。他们看见得太晚,无法避开。喷射客机移动得很快,而飞机的工作人员并不是整个飞行时间都在寻觅天空的妖怪。他们不必这样;那是地上管制中心的工作。在飞行了三十或三十五分钟后,工作人员的主要长工程就完成了。飞机起飞,离开洛杉矶领空,防撞喇叭开好了,每九十秒发出哔哔声,显示它在运作。资讯网路系统全都设定好——在飞机离开地面之前就设定好了——它在告诉自动驾驶要做什么。从驾驶舱的外表看来,正驾驶和副驾驶是在喝咖啡休息。他们可能一直坐在一起,彼此面对,谈论他们上一次所看的电影,或者他们在‘好莱坞公司’输了多少钱。要是就在‘事件’发生之前,有一位空中小姐在前面的地方,那么至少会多一对眼睛观察,但是我们知道并没有。此事发生时,男性工作人员在喝咖啡,吃丹麦糕饼,空中小姐正准备要分饮料给乘客。”
“这是极为详细的情节,”尼克说。“你是努力要使我相信?还是使你自己相信?”
“在这点上,我要使任何人相信。”
尼克微笑,走到右边的驾驶舱窗口。他的眼睛不自主地向下看,看向土地所在的地方,他的微笑首先是僵住,然后从脸上消失。他的膝盖弯曲,一只手抓住舱壁,以稳定自己的身体。
“狗屎一团糟。”他以一种沮丧的微弱声音说。
“不是很好,是吗?”
尼克环顾布利安。他的眼睛似乎在他的苍白脸孔上漂浮。“在我一生之中,”他说,“当我听到人们在谈论大混蛋时,我都想到澳大利亚,但其实不是。那才是大混蛋,就在下面那儿。”
布利安又迅速检视网路系统以及图表。他已经在一张图表上画了一个红色的小圆圈;他们现在正要进入那个圆圈所代表的领空。“你能够做我所要求的事吗?要是不能够,决来。自尊是一种奢侈,我们所不能——”
“当然我能够,”尼克喃喃地说。他已经费劲把眼光移离飞机下面的大片黑色深渊,正在扫瞄着天空。“但愿我知道自己在寻觅什么。”
“我想,等到你看到时,你会知道。”布利安说。他停下来,然后又说。“要是你看到的话。”
罗伯.任金斯坐在那儿,两臂紧紧交驻在胸前,好像感觉很冷。他的一部分是很冷,但这不是一种生理上的冷。寒气是从他的头脑中散发出来。
是有什么不对劲。
他不知道什么不对劲,但总是有什么不对劲。有什么不得其所……或失落……或被遗忘。可能是一种错误已经造成,或者将要造成。这种感觉烦扰他,像一种痛苦,其部位还不十分清楚,无法辨认。那种不对劲的感觉会几乎结晶而成一种思绪……然后会再度轻快地离去,像不十分驯服的小动物。
有什么不对劲。
不得其所。或失落。
或被遗忘。
在他前面,亚伯特和贝莎尼正满足地爱抚着。在他后面,鲁迪.华威克坐着,眼睛闭起来,嘴唇动着,一只拳头紧抓着一条念珠的珠子。在走道对面,罗蕾尔.史蒂文生坐在狄娜旁边。握着她的一只手,轻轻的抚摸着。
不对劲。
罗伯把座位旁边的窗帘慢慢扯起,望了出去,又用力把它扯下来。看这情景不会有助于理性的思绪,只会将它抹煞。飞机下面是一片完全的疯狂状态。
“我一定要警告他们。我必须这样做。他们根据我的假设前进,但是如果我的假设是错误的——并且是危险的——那么我一定要警告他们。”
警告他们什么呢?
“它”又几乎进入他凝聚的思想的亮光中,然后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只成为阴影中的阴影……但却是具有野性闪亮眼睛的阴影。
他突然解开安全带,站起来。
亚伯特看看四周。“你要到哪里?”
“克利夫兰,”罗伯暴躁地说,开始步上走道,前往飞机的尾端,仍然努力要去追踪内心那警告的本源。
布利安费劲地把眼光移离天空——天空已经又显示出亮光的征象——眼光移离天空够长的时间,足以首先快速看看资讯网路系统显示器,然后看看图表上的圆圈。他们现在接近圆圈的远端。如果时间裂口还在这儿的话,他们应该很快就会看到它。如果他们没有看到它,他想他必须自作主张,把他们再送回去,以稍微不同的高度和稍微不同的方位再飞一次。这样曾大大耗损燃料——燃料已经有限了——但是既然整个事情毕竟也许是无望的,此事就不很要紧——
“布利安?”尼克的声音很不稳定。“布利安?我想我看到了什么东西。”
罗伯.任金斯走到飞机的后面,向后转,又慢慢步回走道,经过一排排的空座位。他走过去时,看着旋转于座位上的东西,以及散布在他前面地板上的东西:皮包……眼镜……手表……一只怀表……两片破旧的新月形金属,也许是鞋跟上另加的金属片……牙齿填料……结婚戒指……
有什么不对劲。
是的?是真的这样吗?或者只是他那负担过重的心智在无事自扰?就像疲倦的肌肉不停地抽搐?
“不要管它了。”他劝告自己,但是他不能。
“如果真的有什么不对劲,你为何看不出来?你不是告诉那个男孩说,推论是你的食物吗?你不是已经写了四十部侦探小说,并且其中不是有十几本确实很不错吗?纽格特。卡伦德不是说《睡眠的圣母》是‘一部逻辑的杰作’吗?当时他——”
罗伯.任金斯完全停下来,眼睛张大,紧盯着靠近机舱前面的一个左边座位。在座位中,那个留胡子的男人又睡着了,发出响亮的鼾声。在罗伯的脑中,“那只羞怯的动物”终于开始恐惧地爬进亮光之中。只是它并不像他所认为的那样小。他错了。有时他看不到东西,因为它们太小了,但有时你忽视东西,因为它们太大,太明显了。
睡眠的圣母。
睡眠的人。
他张开嘴,努力要叫喊,但是没有声音发出来。他的喉咙锁住了。恐惧压在他胸中,像一只猿猴。他努力再要叫喊,结果只是发出无声的吱叫声。
睡眠的圣母,睡眠的匠人。
他们,留存下来的人,曾经全都在睡觉。
现在,除了留胡子的男人之外,没有一个人在睡觉。
罗伯再度张开嘴,再度努力要喊叫,再度没有声音出现。
“早晨的神圣基督。”布利安低语着。
时间裂口在前面大约九十里的地方,位于767的机鼻右边,形成不到七度或八度角。要是它移离了,那么移离的程度并不大;布利安的猜测:其间的些微差异是导航的小错误所造成了。
实际上,那是一个菱形的洞,但不是一片黑黑的空洞。它发出一种暗淡的淡红紫光,轮转着,像是北极光。布利安能够看到它之外的星星,但是星星也呈小波流形。一大片像丝带一样的以蒸汽慢慢渗进或渗出那个挂在天空中的形状。它看起来像一条奇异的天上公路。
“我们能够跟着进去。”布利安兴奋地想着。“它胜过仪器登陆系统信号灯!”
“我们进入状况了!”他说,痴痴地笑着,在空中挥动紧握的拳头。
“想必横互两里长,”尼克低语。“我的天啊,布利安,你认为有多少飞机穿过去呢?”
“我不知道,”布利安说,“但是我可以跟你赌一大笔:我们是唯一设法飞回来的。”
他打开对讲机。
“各位女士先生,我们找到我们一直在寻觅的东西。”他的声音在得意和舒慰之中噼啪作响。“我不确知接着会发生什么事,如何发生,或者为何发生,但是我们已经看到一件东西,似乎是天空中一个极大的活门。我就要载着你们直接穿过它的中间。我们将一起去发现另一边是什么。目前我要你们系好安全带并且——”
就在这时,罗伯.任金斯疯狂地冲上跑道,使劲地尖叫着。“不行!不行!如果你驶进去,我们全会死去!转回去!你必须要转回去!”
布利安在座位上转身,与尼克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眼色。
尼克解下安全带,站起来。“是罗伯.任金斯,”他说。“听起来像是勇气大发。你继续下去,布利安。我来应付他。”
“好的,”布利安说。“只要不让他接近我。我讨厌他在错误的瞬间抓住我,把我们送进那样东西的边缘。”
他关掉自动驾驶,自己操纵767。当他朝着前面的长形发亮的缺口转弯时,地板微微向右倾斜。那缺口似乎滑过天空,然后它出现在767机鼻前面的中央。现在他能够听到一种声音混合着喷射引擎的隆隆声——一种深沉的悸动噪音,像是巨大的狄赛尔柴油机在空转着。当他们接近那片像河一样的蒸气时——他现在看出,蒸汽是在流进洞中,不是流出来——他开始看出里面流动着闪亮的色彩:绿色、蓝色、紫色、红色、糖果淡红色。“这晚第一次在这个世界上所看到的真正颜色。”他想着。
在他后面,罗伯.任金斯奋力跑进一等舱区,到达通往服务区的狭窄走道……直接冲进尼克等着的手臂中。
“朋友,不要冲动,”尼克安慰他。“现在一切都会没问题的。”
“不!”罗伯狂野地挣扎着,但是尼克很容易抓住他,就像一个人抓住一只挣扎着的小猫。“不,你不了解!他必须转回去!他必须转回去,以免太迟!”
尼克把这位作家拉离驾驶舱的门,回到一等舱中。“我们就坐在这儿,把安全带系紧,好吗?”他以同样安慰、亲密的声音说。“也许有点摇晃。”
在布利安听起来,尼克的声音只是一片模糊。当他进入那涌进时间裂口的大股蒸汽时,他觉得像是有一只极为强有力的大手抓住飞机,热烈地把它拖向前去。他想到从东京飞往洛杉矶时飞机漏气,还有,在施压状况中,空气多么迅速冲出一个洞口。
“就好像这整个世界——或者所剩下的部分——正漏穿过那个洞。”他想着,然后他在梦中出现的那几个怪异而不详的字又回发了:只是流星。
裂口现在就位于767机鼻前方,迅速变大。
“我们要进去了。”他想着。“愿上帝帮助我们,我们真的要进去了。”
罗伯继续挣扎着,尼克一只手把他压在一个一等舱座位上,另一只手努力要系好自己的安全带。罗伯身体瘦小,全身浸湿也不会超过一百四十磅,但是由于非常惊慌,精力大增,尼克极难制服他。
“朋友,我们真的会没有问题的。”尼克说。他终于把罗伯的安全带扣好。“我们是在我们当初穿过的地方,不是吗?”
“我们当初穿过时,全都在睡觉,你这个大笨蛋!”罗伯对着他的脸尖叫。“你不了解吗?我们当初是睡觉!你必须阻止他!”
尼克在把手伸向自己的安全带时僵住了。罗伯所说的——他一直努力要说出的——忽然像一堆掉落的砖头一样击中他。
“哦,亲爱的上帝,”他低语着。“亲爱的上帝,我们当时在想到什么啊?”
他座位上跳起来,冲向驾驶舱。
“布利安,停下来!转过去!转过去!”
当飞机接近时,布利安一直在凝视那裂口,几乎被催眠了。没有乱流,但那种巨大力量的感觉——感觉空气像大河一样冲进洞中——已经增加了。他俯视仪器,看到767的速度正快速增加。然后尼克开始喊叫,一会儿后,这英国人就在他身后,抓住他的肩膀,注视着裂口在喷射机机鼻前面膨胀,加深的颜色所显示的影子掠过他的脸颊和前额,使得他看起来像一个人在一个阳光普照的日子凝视着染色玻璃窗。持续的隆隆声已经变成阴沉的雷鸣声。
“转回去,布利安,你必须转回去!
尼克有理由这样说吗?或者罗伯的惊慌有传染性吗?没有根据理性的基础做一个决定;只有刹那的时将请教本能的沉默检验。
布利安.恩格尔抓住驾驶横柄,用力向上拉到左侧的地方。
尼克的身体被摔过驾驶舱,撞进舱壁;当他的手臂断裂时,发出一种令人呕心的爆裂声。在主舱之中,先前当布利安把飞机转进“班果尔国际机场”跑道时,从头上隔间所掉落的行李,现在再度飞扬,击中曲墙,像凶恶的冰雹一样砰然落在窗子远处。那个留黑胡子的男人被摔出座位之外,就像“菜园娃娃”(一种玩具布偶——译注)一样,还有时间发出一阵模糊的嘀咕声,然后他的头撞上一个座位的椅臂,掉进走道之中,四肢乱成一团。贝莎尼尖叫着,而亚伯特把她紧紧抱在自己身上。在两排后面的地方,鲁迪.华威克的眼睛闭得更紧,念珠抓得更用力,并且更加迅速地祷告着,同时他下面的座位往前倾斜。
现在有乱流了;“第29班次”变成有翅膀的冲浪板了,摇晃着、扭动着、撞击着,穿过不稳定的空气。布利安的双手暂时被摔离横柄,然后又抓住它。同时,他把节流阀一路开到“停止”的地方,而飞机的涡轮发出动力的深沉咆哮声,是航空公司的检修棚厂外面很少听到的噪音。乱流增加了;飞机猛烈地上下震动;从什么地方传来承受过大压力的金属所发出的致命尖锐声音。
在一等舱中,罗伯.任金斯紧抓住座位的椅臂,在麻木中庆幸那英国人设法把他的安全带系住了。他感觉到好像自己被绑在疯子的喷射动力高跃上。飞机又一次大跳跃,左翼几乎旋转到垂直的角度;他的假牙从嘴中飞出。
“我们要进去了吗?老天啊,我们要进去了吗?”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世界是一个撞击着、跳跃着的梦魇……但他仍然置身其中。
至少他暂时仍然置身其中。
乱流继续增加,同时布利安设法让767跨越那一大片渗进裂口的蒸汽。在他前面的地方,那个洞继续在机鼻前膨胀——纵使机鼻继续滑离到右边时也是如此。然后,在经过一次特别猛烈的震动之后,他们脱离了急流,进入较平稳的空气中。时间裂口在右边消失。他们避开了……至于如何千钧一发地劈开,布利安并不喜欢去想。
他继续倾斜着飞机,但角度没有那么大了。“尼克!”他喊叫着,没有转头。“尼克,你没有问题吗?”
尼克慢慢地站起来,左手把右臂捧在肚子的地方。他的脸很白,下巴紧缩,露出痛苦的脸色。小滴的血从鼻子中流出来。“朋友,我好一点了。我想是手臂断裂了。对我这个可怜的老头儿而言,不是第一次。我们避过了,不是吗?”
“我们避过了,”布利安同意。他继续大幅度而缓慢地绕圈子,把飞机驶回去。“一分钟后请你告诉我:我们一路上要发现这个裂口,为何又避过它,并且情况最好是很好,无论你有没有摔断手臂。”
他把手伸向对讲机套环。
当布利安开始讲话时,罗蕾尔张开眼睛,发现狄娜的头靠在她的膝盖上。她轻轻抚摸狄娜的头发,然后重新调整她在担架上的姿势。
“各位,我是恩格尔机长。我对此事很抱歉。真是令人毛骨悚然,但我们没问题了;我的仪器板上一切正常。我再讲一遍:我们已经发现我们一直在寻找的东西,但是——”
他忽然挂断。
其他人等待着。贝莎尼.席姆斯靠在亚伯特的胸膛上啜泣着。在他们后面,鲁迪仍然抓着念珠,念念有词。
当布利安发现罗伯.任金斯正站在他身边时,他就中断了广播。这个作家身体发抖,宽松的裤子上湿湿的一片,嘴上露出一种奇异、沮丧的神色,布利安以前不曾注意到……但他似乎很沉着。在他后面,尼克沉重地坐在副驾驶座位上,身体畏缩着,仍然托着自己的手臂。手臂已经开始肿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布利安严厉地问罗伯。“再有一点乱流,这架飞机就会分裂成大约一万个碎片了。”
“我可以透过那个东西讲话吗?”罗伯问,指着标示着“对讲机”的开关。
“可以,但是——”
“那么让我来做吧。”
布利安开始抗议,然后放弃了。他拨开开关。“开始吧,可以讲了。”然后他又讲了一遍:“情况最好是很好。”
“各位,请听我说!”罗伯叫着说。
从他们后面传来一阵抗议的机器反馈呜咽声。“我们——”
“请以你正常的声音说,”布利安说。“你会震破他们去他的耳膜。”
罗伯显然努力要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以一种较低的声调说话。“我们必须转回去,我们做到了。机长刚告诉我说,我们真是好险。我们极为幸运……也极为愚蠢。我们忘记最基本的事情,你们知道的——虽然我们前面的情况一直很好。当我们第一次穿过时间裂口时,飞机上醒着的每个人都不见了。”
布利安在座位上猛然一动。他感觉好像有人重殴了他。在767机鼻前面,大约三十里远的地方,微微发光的菱形又在天空出现,看起来像一种巨大的半宝石。它似乎在嘲笑他。
“我们现在全都醒着,”罗伯说。(在主舱中,亚伯特看着那个黑胡子的男人昏沉沉地躺在走道中,心中想着,有一个例外。)“根据逻辑,如果我们试着那样穿过去,我们就会消失。”他想了想,然后说,“说完了。”
布利安关起对讲机扣环,没有去想此事。在他后面,尼克发出痛苦、怀疑的笑声。
“说完了吗?去它的,说完了吗?我们要怎么办?”
布利安看着他,没有回答。罗伯.任金斯也没有回答。
贝莎尼抬起头,瞅着亚伯特紧张、困惑的脸孔。“我们必须睡觉吗?我们怎么做这件事呢?我整个一生中从来没有像现在那样不想睡觉!”
“我不知道。”他满怀希望看着走道对面的罗蕾尔。罗蕾尔已经在摇头。她希望自然能够睡觉,只要睡觉,让这整个疯狂的梦魇消失——但是,像贝莎尼一样,她整个一生不曾像现在那样不想睡觉。
罗伯向前走一步,凝视驾驶舱窗外,透露沉默的着迷神情。过了很长的一会后,他以柔和而又敬畏的声音说:“那么它,看起来就是这样子。”
一首摇滚歌曲中的一句歌词突然出现在布利安的脑中:你能够看,但你最好不要碰。他俯视发光二极体燃料指示器。他所看到的情况,并没有舒缓自己的内心;他对着尼克的眼睛无助地抬起自己的眼睛。像其他人一样,他一生中不曾像现在那样感觉如此清醒、没有睡意。
“我不知道我现在要怎么办,”他说,“但是,如果我们要试那个洞的话,必须快一点。我们的燃料可以维持一小时也许多一点。之后,不要去想了。有什么主意吗?”
尼克垂下头,仍然托着自己肿起的手臂。过了一两个瞬刻后,他又抬起头。“有的。”他说。“事实上我是有主意。坐飞机的人很少把医生所开的药放在他们的托运行李中——他们喜欢把药带在身边,以防行李被送到世界的另一边,要花几天的时间才取回来。要是我们检视手提包,一定会发现很多镇定剂。我们甚至不必从柜中把手提包取出。根据声音来判断,其中大部分已经散布在地板上……什么?怎么回事?”
这最后一句话是针对罗伯.任金斯说的;他一听到尼克说出“医生所开的药”时就已经开始摇头。
“你知道有关医生所开的镇定剂吗?”他问尼克。
“知道一点,”尼克说,但是他的口气像是为自己辩护。“知道一点,是的。”
“嗯,我知道很多,”罗伯冷淡地说。“我彻底地研究过镇定剂——从‘夜夜安’
到‘然那克斯’。以安眠药进行谋杀,一直是我在自己的行业中很喜欢的题材,你知道。纵使你在所检视的第一个手提包中刚好发现了一种较有效力的镇定剂——这本身是不大可能的——你也不可能服用安全的量,而足够快速发生作用。”
“去它的,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要等经过四十分钟,这东西才能发生作用……并且我强烈地怀疑它是否会在每个人身上发生作用。内心在压力的情况下会对这种药物产生一种自然的反应,那就是抵抗它——努力去拒斥它。我们绝对没有方法来克制这种反应,尼克……就像你无法用法律去规定你自己的心跳一样。你所会做的——假定你发现够多的量,足以做到——将是服用连串致命的过量,把飞机变成一座死城。我们可能全都穿过去,但我们却不能活命。”
“四十分钟,”尼克说。“天啊。你确定吗?你绝对确定吗?”
“是的。”罗伯不畏缩地说。
布利安望着外面天空中的发亮菱形体。他一直让“第29班次”绕着圈子,而那裂口又快要消失了。它不久之后会再出现……但是他们将不会更接近它。
“我无法相信,”尼克沉重地说。“经历了我们所经历的事情……成功地起飞,一路上飞行……为了真正发现这个去它的东西……然后我们却发现,我们不能穿过它,不能回到我们自己的时间中,就因为我们无法睡觉?”
“无论如何,我们没有四十分钟,”布利安安静地说。“如果我们等那么久,这架飞机会坠毁在飞机场东边六十里的地方。”
“当然还有其他机场——”
“没错,但没有一个机场大得足够停下这样大的飞机。”
“如果我们穿过去,然后又向东转呢?”
“维加斯。但是维加斯无法到达,在……”布利安看看仪器。“……不到八分钟内。我想一定要到洛杉矶机场。我需要至少三十五分钟才能到达那儿。那样也是极少的时间——纵使他们清除我们途中的一切,让我们直接飞进去。这样可以给我们……”他又看着精密时计。“……最多二十分钟来想好这件事,以及穿过洞口。”
罗伯正沉思地看着尼克。“你怎么样?”他问。
“你是什么意思?我怎么样?”
“我想你是一个军人……但我不认为你是一个平常的军人。也许你是英国空军特种部队?”
尼克的脸孔紧张起来。“朋友,如果我是英国空军特种部队,或者诸如此类呢?”
“也许你能够让我们睡去,”罗伯说。“难道他们没有教你们特种部队这样的技巧吗?”
布利安在灵光一闪中回忆起尼克第一次面对克雷格.吐米的情况。“你看过《星际争霸战》吗?”他曾问克雷格。“很棒的美国节目……要是你不立刻闭上你的嘴,你这大白痴,我就乐意让你见识史波克先生有名的锻冶工夫,把他关在里面睡觉。
“怎么样,尼克?”他轻声地说。“要是我们何时需要史波克先生有名的锻冶工夫,把人关在里面睡觉,那就是现在了。”
尼克露出不相信的眼神,从罗伯身上看向布利安身上然后转回罗伯身上。“各位,请不要让我发笑了——这样会让我的手臂痛得更厉害。”
“那是什么意思?”罗伯问。
“关于镇定剂,我是搞错了,是吗?嗯,让我告诉你们两位:关于我,你们也把我搞错了。我又不是詹姆斯.邦德。在真实的世界中不曾有一位詹姆斯.邦德。我想我也许能够把你的脖子劈开,要你的命,罗伯,但是我更只是让你终生瘫痪。也许甚至不可能把你击晕。然后就是这个问题。”尼克举起迅速肿胀起来的右臂,露出稍微退缩的神色。“我的敏捷的手刚好与我刚又断裂的手臂连结在一起。我也许能够以左手防卫自己——抵抗一个无经验的对手——但是你们所谈的那种事吗?不,不可能。”
“你们全都忘记最重要的事情。”一个新的声音在说话。
他们转身,罗蕾尔.史蒂文生,脸色苍白憔悴,正站在驾驶舱门口。她两臂交叉抱胸前,好像感觉很冷,双手护着手肘。
“要是我们都入睡了,谁来驾驶飞机呢?”她问。“谁来把这架飞机飞进洛杉矶呢?”
三个人对着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在他们后面那颗大大的半宝石——时间裂口——又滑进视域之中,但没有人注意到。
“我们被搞砸了,”尼克安静地说。“你知道这一点吗?我们完完全全被搞砸了。”他稍微笑了笑,然后当他的肚子轻撞到自己断裂的手臂时,就畏缩了起来。
“也许并非如此,”亚伯特说。他和贝莎尼已经在罗蕾尔后面出现;亚伯特的手臂抱着女孩的腰。他的头发黏在前额上,形成沾着汗水的小圆圈,但是他黑色的眼睛清澈而专神,凝视着布利安。“我想你能够让我们睡着,”他说,“并且我认为你能够把我们降落在地上。”
“你在说什么啊?”布利安粗鲁地问。
亚伯特回答:“气压。我在说气压。”
然后,布利安的梦回归了,以很可怕的力量回归了,他很可能一直在重温着这个梦:安妮的手压在机身的裂缝上,那裂缝上方用红字写着“只是流星。”
气压。
看到吗?亲爱的,全都处理好了。
“布利安,他是什么意思?”尼克问。“我可以看出他想到了什么——你的脸部显示出来了。是什么呢?”
布利安不去管他。他紧紧看着这个十七岁的音乐学生,他可能刚想到一个脱困之计。
“然后怎么样呢?”他问。“我们穿过之后怎么样呢?我要如何再醒过来,以便把飞机降落?”
“有人要说明这一点吗?”罗蕾尔请求着。她已经走到尼克那儿,尼克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臂抱着她的腰际。
“亚伯特是建议我使用这个,”——布利安轻敲控制板上的一个电阻器,上面标着“机舱气压”——“来让我们昏睡。”
“朋友,你能做到吗?你真的能做到吗?”
“是的,”布利安说。“我知道有驾驶员——包机的驾驶员……他们曾经这样做,因为乘客喝了太多酒,开始惹是生非,危害到他们自己或工作人员。籍着降低气压来使喝醉酒的人昏睡,并不是那么困难。如要使每个人都昏睡,我只需要把气压再降低……譬如说,降低到海平面气压的一半。那就像没有戴氧气罩爬到两里高的地方。一下子你就昏睡过去了。”
“要是你真的能够做到,为什么没有用在恐怖份子身上呢?”罗伯问。
“因为有氧气罩,是吗?”亚伯特问。
“是的,”布利安说。“空服人员在每一架喷射客机开始起飞时,都会示范用法——把那全杯放在你的嘴和鼻上方,以正常的方式呼吸,对吗?当机舱的气压降到每平方寸十二磅以下,氧气罩就会自动落下来。要是一位被挟持当人质的驾驶员想要籍着降低气压的方式一位恐怖份子昏睡过去,那么恐怖份子只需要抓住一个氧气罩,把它戴上,然后开始射击。如果是在小喷射机上,像李尔喷射机,情况并非如此。如果机舱失压,乘客必须自己打开头上的隔间。”
尼克看着精密时计。现在他们只剩下十几分钟了。
“我想我们最好不要再谈,开始进行吧,”他说。“时间已经很少了。”
“还不要,”布利安说,又看着亚伯特。“亚伯特,我可以让我们回到对准裂口的地方,然后当我们朝向它前进时,开始降低气压。我能够十分准确控制舱压,并且我也很确定,在我们穿过去之前,我能够让我们大家都睡着。但这样还留下罗蕾尔的问题:要是我们全都睡着了,谁来驾驶飞机呢?”
亚伯特张开嘴;又闭起来,摇摇头。
然后罗伯.任金斯讲话了。他的声音冷淡而单调,像一位法官在宣判罪刑。“我想你把我们载回家,布利安。但是有另一个人必须牺牲,好让你做得到。”
“请说明。”尼克明快地说。
罗伯说明了。并没有花很长的时间。在他说完时,鲁迪.华威克已经加入站在驾驶舱门口的行列了。
“布利安,这样行得通吗?”尼克问。
“是的,”布利安茫然地说。“没有理由行不通。”他又看着精密时计。现在只剩十一分钟了。要在十一分之中到达裂口的另一边。他几乎要花这么长的时间把飞机对准、自动驾驶,让他们沿着四十里长的途径前行。“但是谁来做呢?你们之中其余的人来抽签或什么的吗?”
“不必要,”尼克说。他轻声地,几乎漫不经心地说。“我来做。”
“不!”罗蕾尔说。她的眼睛长得很大,显得很暗黑。“为什么要你?为什么一定是要你?”
“闭嘴!”贝莎尼对她作嘘声。“要是他要,就让他做吧!”
亚伯特不愉快地看着贝莎尼、罗蕾尔,然后又转回来看看尼克。一种声音——不是很强的声音——在低语说,他自己应该自动挺身而出的,这个工作适合像“亚利桑那州犹太人”这样一位在阿拉摩之役中幸存的坚强人物。但是他内心的大部分却只意识到:他很爱恋自己的生命……并且还不想结束自己的生命。所以他张开口,又闭起来,没有说话。“为什么是你呢?”罗蕾尔又问,声音很急迫。“为什么不应该是我们抽签呢?为什么不是罗伯?或鲁迪?为什么不是我?”
尼克拉起她的手臂。“跟我来一会儿。”他说。
“尼克,没有很多时间了,”布利安说。他努力要保持声调平稳,但是他能够听到——失望——也许甚至惊慌——的成份渗透其中。
“我知道。你开始做你必须做的事吧。”
尼克拉着罗蕾尔穿过门口。
她抗拒了一会,然后跟着走了。他在小小的厨房凹室中停下来,面对着她。在那个时刻,他的脸离她的脸不到四寸的距离,她体认到一个阴郁的事实——他就是自己一直希望在波士顿发现的那个男人。他一直在飞机上。这种发现完全没有浪漫的成份;倒是很可怕。
“我想,我们也许已经拥有了什么,你和我,”他说。“你认为我可能说对了吗?如果你认为如此,就说吧——没有时间消遣了。绝对没有。”
“是的,”她说,声音冷淡,不平稳。“我想那样很对。”
“但是我们不知道。我们无法知道。一切全都会回到时间之中,不是吗?时间……以及睡眠……但却不知道。而我必须是这个人,罗蕾尔。我曾努力要使自己一生留下一个不错的记录,但我的一生全是大赤字。这是我平衡收支的机会,我真的不想错过。”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
“你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说得很快,几乎是畅谈着。现在,他伸出手,抓起她的前臂,甚至把她拉得更靠近自己。“你本来就是在进行某种历险,不是吗?罗蕾尔?”
“我不知道你是在——”
他轻快地摇动她的身体。“我告诉过你——没有时间消遣!你本来就是在进行某种历险吗?”
“我……是的。”
“尼克!”布利安在驾驶舱叫着。
尼克迅速地朝那个方向看去。“来了!”他叫着,然后回过头来看罗蕾尔。“我要让你去进行另一次历险。也就是说,如果你脱离了这次历险,并且如此你同意去进行另一次。”
她只是看着他,嘴唇颤动着。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她的内心无助地翻转着。他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臂,但是她是在后来看到他的指头在她的手臂上所留下来的瘀伤才意识到;在那个时刻,他的眼睛的凝聚更加强有力。
“听着。小心地听着。”他停下来,然后表现特殊、慎重的强调语气说:“我要离弃它了。我已经下定决心。”
“离弃什么?”她以颤抖的微弱声音问。
尼克不耐烦地摇头。“不要紧。要紧的是:你是否相信我。你相信我吗?”
“是的,”她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我相信你是真心的。”
“尼克!”布利安在驾驶舱中叫出警告的声音。“我们要朝着它前进去了!”
他又朝驾驶舱短暂地看了一下,眼睛眯起来,发出亮光。“就来了!”他叫着。当他再度看着罗蕾尔时,罗蕾尔想着:她一生之中不曾有人以这样凶猛、凝聚的强烈的眼光投注在她身上。“我父亲住在佛鲁汀村,位于伦敦南部,”他说。“可以在沿着大街的任何商店里问到他。霍普维先生。年纪较大的人仍然叫他老伙计。你去找他,告诉他说,我早就下决心要离弃它。你必须坚持:他听到我的名字时总是转开身体,大声地诅咒。老是那句话:‘我没有这个儿子。’你能够坚持吗?”
“能够的。
他点头,冷酷地微笑。“很好!把我告诉你的话对他再说一遍,并且告诉他说,你相信我。告诉他说我尽力要补偿在贝尔伐斯教堂后面那天所发生的事。”
“贝尔伐斯。”
“对。要是你无法以其他任何方式让他听你说,就告诉他说,他必须听。因为雏菊的事情。我带了雏菊的那一次。你也能记住这一点吗?”
“因为你有一次带给他雏菊。”
尼克几乎要笑出来了——但罗蕾尔不曾见过一个脸孔充满这么强烈的忧伤与痛苦。“不——不是带给他,但这样也可以。这是你的历险。你要去做吗?”
“要的……但是……”
“很好。罗蕾尔,谢谢你。”他的左手放在她的颈背上,把她的脸孔凑向他自己的脸孔,吻了她。他的嘴唇冷冷的,她嗅到他呼吸中的恐惧。
一会儿后,他走了。
“我们会感觉起来像是——你知道,呛住吗?”贝莎尼问。“窒息吗?”
“不,”布利安说。他已经站起来,看看尼克来了没有;现在,尼克再度出现,旁边是身体发抖的罗蕾尔.史蒂文生,于是布利安坐回自己的座位。“你会感觉有点眩晕……头里面在旋转着……然后失去知觉。”他看看尼克。“一直到我们全都醒过来。”
“对!”尼克愉快地说。“谁知道呢?我也许还在这儿。坏人有办法出头,你知道。不是吗?布利安。”
“任何事情都可能,我想,”布利安说。他轻轻把节流阀向前推。天空又要变得明亮了。那裂口就在前面。“各位,坐下来。尼克,你就坐在这儿我身旁。我来告诉你怎么做……何时来做。”
“请等一会,”罗蕾尔说。她的脸上血色和镇静神情已恢复了一点。她蹑着脚尖站着,在尼克的嘴上亲了一下。
“谢谢你。”尼克严肃地说。
“你要离弃它。你已经下定决心。如果他不听,我就提醒他你带雏菊的那一天。我说得对吗?”
他咧嘴笑着。“一字不误,我的爱,一字不误。”他的左臂抱着她,又吻了她,很长,很用力。当他放开她时,他嘴上露出温和、沉思的微笑。“那是可以持续下去的一个吻,”他说。“非常正确。”
三分钟后,布利安打开对讲机。“我现在要开始减压了。每个人都检视自己的安全带。”
他们都照着做了。亚伯特紧张地等待一种声音——也许空气逸出的嘶嘶声——但却只听到喷射引擎持续、单调的隆隆声。他觉得比平常更清晰。
“亚伯特?”贝莎尼以惊恐的微弱声音说。“请你抱着我好吗?”
“好的,”亚伯特说。“如果你要抱着我的话。”
在他们后面,鲁迪.华威克又在数着念珠。走道对面,罗蕾尔.史蒂文生抓着座位的椅臂。她仍然能够在嘴唇中感觉到尼克.霍普维温暖的吻印。她抬起头,看着头上的隔间,开始深深而缓慢地呼吸。她正等待氧气罩掉落……大约九十秒后,氧气罩掉落了。
“也要记得在贝尔伐斯那一天,”她想着,“在教堂后面。一种补偿的行为,他说,一种……”
在那种思绪之中,她的心智漂离了。
“你知道……怎么做吗?”布利安问。他以柔细似毛的梦幻声音说。在他们面前,那时间裂口再一次在驾驶舱窗中膨胀,伸延横越过天空。天空现在透露黎明的曙光;色彩的奇妙展示盘绕着、游动着,然后像河流一样流进奇异的深处。
“我知道,”尼克说。他正站在布利安旁边,由于戴着氧气罩,所以他的声音显得模糊。在橡皮盖上方,他的眼睛显得冷静而清澈。“不用怕,布利安。一切都安全妥当。你去睡吧。祝你好梦,以及一切。”
布利安现在要睡过去了。他能够感觉到自己要失去意识了……然而他还是坚持着,注视着真实世界的结构中这个巨大的缺陷。它似乎正朝向驾驶舱窗膨胀,像一只手伸向飞机。是那么的美,他想着。天啊,是那么的美!
他感觉到那只隐形的手抓住飞机,又把这拖向前。这次不能折回了。
“尼克,”他说。现在,说话要费很大的劲;他感觉好像自己的嘴离自己的脑有一百里远。他举起自己的手。手似乎在一只像太妃糖的长手臂末端伸展,离开他。
“去睡觉吧,”尼克说,抓了他的手。“不要挣扎了,除非你想跟我一起去。现在,不会很久了。”
“我只是想说……谢谢你。”
尼克微笑,压了压布利安的手。“朋友,不谢。这是一次值得记忆的飞行。虽然没有电影,也没有免费的含羞草。”
布利安回头看进裂口。现在,一片像河流一样的华丽色彩流进去了。它们呈现螺旋形……混合着……似乎在他迷茫、惊奇的眼睛前面形成文字。
只是流星
“我们……就是这样吗?”他好奇地问,现在他的声音从一个遥远的宇宙传到他身上。
黑暗吞没了他。
现在只剩下尼克一人了;“第29班次”上唯一醒着的这个人,曾经有一次在贝尔伐斯一间教堂后面以枪击倒三个男孩,这三个男孩一直在投掷马铃薯——他们把马铃薯涂成暗灰色,使之看起来像手榴弹。他们为什么这样做呢?是一个疯狂的挑战吗?他不曾去发现原因。
现在他并不害怕,但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充满他内心。这种感觉并不神奇。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自己一个人守卫,手中操纵着其他人的生命。
在他面前,裂口接近了。他把手放在控制舱压的变阻器上。
“真华丽。”他想着。他觉得,现在从裂口照耀出来的色彩,刚好与他们在最后几小时所经验到的一切形成对立;他正探进一个代表新生命和新动态的坩埚中。
“为什么它不应该美呢?在这儿,生命——也许所有的生命——开始。在这儿,生命在每一天的每一秒都更新;是创造的摇篮和时间的源泉。在这一点之外不允许有‘兰戈利尔人’。”
色彩掠过他的脸颊和眉毛,形成彩色喷泉水花:丛林绿色被熔岩橘色所驱逐;熔岩橘色为黄白的热带阳光所取代;阳光为北部海洋的冷冽蓝色所排挤。喷射引擎的吼叫似乎沉寂而遥远;他低下头,所看到的情景并不令他惊奇:布利安.恩格尔的倾颓、睡眠的身体正被色彩所吞没,他的身体和五官在一种不断变化的明亮万花筒中颠覆。他已经变成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幽灵。
尼克看到自己的双手和手臂像泥土一样无色,也不觉得惊奇。“布利安并不是幽灵;我才是。”
裂口朦胧出现。
现在,喷射机的声音完全消失在一种新出现的声音之中;767似乎在冲过一个充满羽毛的风洞。忽然,就在班机的机鼻正前面,一大片新奇的亮光像天空的烟火一样爆开;在其中,尼克.霍普维看到了没有人曾经想象过的色彩。它不只是充满时间裂口;它也充满自己的心灵,自己的神经,自己的肌肉,自己的骨骼,形成一种巨大、闪亮的火光耀眼。
“哦,我的天啊,那么美!”他叫着;当“第29班次”冲进裂口时,他把舱压变阻器向上扭回到最大的程度。
瞬刻之间,尼克牙齿中的填料啪嗒啪嗒掉落驾驶舱地板上。然后是一阵撞击声,是他膝盖中所装的铁氟龙——最起码比在北爱尔兰的那次战斗更荣誉的另一次战斗所留下的纪念品——也掉落地板上。这就是一切。
尼克.霍普维已经不再存在。
布利安最先意识到的事情是:自己的衬衫温温的,头痛又出现了。
他在座位中慢慢坐直,头中一阵闪电般的痛楚使他畏缩着,并且努力要去回忆自己是谁,身处何地,以及为何感到如此强烈而急迫的需要——迅速醒过来。他一直在做着什么如此重要的事情呢?
“漏气,”他的内心低语着。“主舱在漏气,要是不把它稳定下来,会有很大的麻——”
不,那不对。漏气已经被稳定下来——或者神秘地自动稳定下来——而他已经把“第7次班机”安全降落在洛杉矶机场。然后那个穿绿色上衣的男人来了,然后——
“是安妮的葬礼!我的天,我睡过头了!”
他的眼睛倏地张开,但是他既不是在一间汽车旅馆的房间,也不是在雷维雷地方安妮的哥哥家里一件空出的卧房。他是在望着驾驶舱窗外一片繁星点点的天空。
忽然他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一切。
他一骨碌地坐直,动作太快了。他的头之中尖叫着一种令人呕心的宿醉抗议声。血从他的鼻子流出来,溅在中间的控制仪表板。他往下看,看到自己衬衫的前面被血浸得湿透了。是曾有漏出情况。在他身体里面。
“当然,”他想着。“减压时常会造成这种情况。我应该事先警告乘客才对……对了,我有多少乘客呢?”
他记不得。他的脑中充满了雾。
他看着燃料指示器,看出他们的情况正迅速接近警戒点,然后他检视资讯网路系统。飞机正好在它应该在的地方,快速地朝着洛杉矶下降,并且在任何时刻它都可能逸出航道,进入别人还来不及避开的领空中。
就在他睡过去之前,有一个人一直共有他的领空……是谁呢?
他胡乱地思索着,答案出现了。当然是尼克。尼克.霍普维。尼克去了。看来,他毕竟不是一个坏人。他一定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否则布利安现在不会醒。
他接上无线电,动作很快速。
“洛杉矶机场管制中心,这是‘美国豪气第——’”他停下来。是第几班次呢?他记不起来。那团雾阻碍着他。
“29班次,不是吗?”一种迷茫、不稳定的声音从他后面传过来。
“谢谢你,罗蕾尔。”布利安没有转头。“现在回去系好安全带吧。我可能必须让这架飞机表演一些花样。”
他又对着麦克风讲话。
“‘美国豪气第29班次’,再说一次,29。无线电求救,地上管制中心,我要在这儿紧急降落。请清除我面前的任何东西,我正朝85的方位前进,我没有燃料了。请派出一辆泡沫救火车,并且——”
“哦,不要说了,”罗蕾尔在后面冷淡地说。“就请不要说了。”
布利安转过身,不去管脑中重新出现闪电般的疼痛,以及从鼻中流出的血花。“坐下来,去你的!”他咆哮着。“我们未经宣布就进入空中拥挤的交通。要是你不想摔断你的脖子——”
“那儿并没有拥挤的空中交通,”罗蕾尔以同样冷淡的声音说。“没有拥挤的空中交通,没有泡沫救火车。尼克白白牺牲了,而我永远没有机会传达他的讯息。你自己看看吧。”
布利安自己看看。虽然他们现在在洛杉矶郊外的上空,但他却只看到了黑暗。
下面似乎没有任何一个人存在。
完全没有人。
在他后面,罗蕾尔忽然迸出充满惊恐和挫折之情的刺耳、愤怒啜泣声。
一架长长的白色喷射客机在离洛杉矶国际机场以东十六里地方的上空缓慢绕行。它的机尾以高傲的大数字印着767。在油箱地方,“美国豪气”四个字是用向后倾斜的字母写着,表示速度。在机鼻的两边有一只红色的巨鹰,机翼闪亮着蓝色的星星。就像它所装饰的班机一样,巨鹰展示出就要着陆的姿态。
当飞机飞过冷清清的街道网上方,并没有在上面投下阴影;离黎明还有一小时。在下面没有车子在移动,没有街灯在发亮。在下面一切都沉寂静止。前面没有跑道的灯在闪亮。
飞机的机肚滑开。起落架放下,伸展开。降落齿轮锁定位。
“美国豪气第29班次”滑下斜槽,朝洛杉矶而去。它降下时稍微向右倾;布利安现在能够以视觉的方式改正自己的方向。他们掠过一群机场汽车旅馆;有一会儿,布利安能够看到耸立于航空大厦综合建筑中心附近的纪念碑,还有一座优美的三角形建筑物,脚柱弯弯曲曲,再有就是中央的一间饭店。他们掠过一小片枯草上方,然后混凝土跑道在飞机下面三十尺的地方展现。
这次,他没有时间小心降落767了;燃料指示器上显示出“零”;这架飞机就要变成一件棘手的东西了。他猛烈地转进,像是一辆装满砖块的雪橇。一阵碰撞声传来,使得他的牙齿咔嗒作响,鼻子又开始流血。他胸部的束带卡住。坐在副驾驶位置的罗蕾尔叫出来。
然后,他把襟翼升起,全速运作逆向推动器。飞机开始慢下来。当他们的速度维持在稍微多于一小时一百里时,机上的两部推动器停下来,标示着“引擎关闭”的红灯闪亮了。他伸手去抓对讲机开关。
“抓紧!我们要猛烈冲进!抓紧!”
二号推动器和四号推动器继续运作几分钟,然后也停下来了。“第29班次”在可怕的寂静中滑下跑道,现在只有襟翼显示出飞机的存在。布利安无助地看着混凝土在飞机下面掠过,而交叉的一团滑行道朦胧地出现。在那儿,就在正前方,是一架“太平洋航空公司”通勤喷射机的残骸。
767仍然以至少六十五里的速度前进。布利安把它转到右边,使尽每一丁点的力量把身体压向不动的驾驶横柄。飞机的反应懒洋洋的;他在离那架停着的喷射机只有六尺远的距离滑动。那架停着的飞机的窗子掠了过去,就像一排瞎子的眼睛。
然后,他们翻滚向“联合”航空大厦,那儿至少有十二架飞机停在伸延的登机桥旁,像是襁褓中的婴儿。现在,767的速度减少到稍微多于三十里。
“提起精神来!”布利安对着对讲机喊叫,暂时忘记自己的飞机就像其余的飞机一样没有电力,而对讲机已没有用了。“提起精神来,准备冲撞!提起——”
“美国豪气第29班次”冲撞进“联合航空公司”航空大厦的“29号机门”,速度大约每小时二十九里。一阵砰然的空洞巨响传来,接着是金属压扁和玻璃破碎的声音。布利安又被摔进自己的束带之中,然后弹进座位之中。他在座位坐了一会,身体僵硬着,等待爆炸……然后记起油箱中一无所有,不可能爆炸。
他把控制板中的所有开关关起——仪器板以无法发生作用,但是他的习惯已根深蒂固——然后,他转身去看罗蕾尔的情况。她露出冷淡无情的眼光看着他。
“大约接近我想停下来的地方。”布利安说,声音颤抖。
“你当初应该让我们坠下去。我们所尝试过的一切……狄娜……尼克……一切都白费。这儿还是一样。还是一样。”
布利安解开束带,摇摇晃晃站起来。他从后面口袋中取出自己的手帕,递给她。“擦擦你的鼻子,在流血。”
她接下手帕,只是看了看,好像她一生中不曾看过一条手帕。
布利安经过她身边,费劲地慢慢走进主舱。他站在门口,捂着鼻子。他的乘客——也就是还在的少数乘客——似乎都很好。贝莎尼的头紧紧压在亚伯特的胸膛上,大声啜泣着。鲁迪.华威克解下安全带,站起来,头轻轻撞到上方的柜子,又坐了下来。他看着布利安,露出迷茫不解的眼光。布利安在心中想着:不知道鲁迪是否还肚子饿。他猜想是不会饿了。
“我们下飞机吧。”布利安说。
贝莎尼抬起头。“它们什么时候来呢?”她歇斯底里地问他。“这一次,它们多久后会来呢?有任何人已经能够听到了吗?”
布利安的头中重新出现痛楚的感觉,他的双脚步伐不稳,忽然确知自己是要昏过去了。一只稳定的手滑过他的腰际,他回头看看,很惊奇。是罗蕾尔。
“恩格尔机长说得对,”她安静地说。“我们下飞机吧。也许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糟。”
贝莎尼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它看起来能有多糟呢?”她问着。“到底它能有多糟——”
“是有什么情况不同,”亚伯特忽然说。他正看着窗外。“是有什么情况改变了。我说不出是什么……但就是不一样。”他首先看着贝莎尼,然后看着布利安和罗蕾尔。“确实不一样。”
布利安在罗伯.任金斯旁边弯身,看出窗外。他看不出什么不同于“班果尔国际机场”的地方——当然飞机比较多,但还是一样被遗弃的模样,一样死气沉沉——然而他还是觉得亚伯特也许发现了什么。那样感觉,不是看到。是他无法十分了解的一种基本差异。它就在他无法把捉的地方舞动着,就像他前妻所使用的香水的名字一样。
“是‘恩华’香水,亲爱的!我经常洒这种香水,你不记得吗?”
你不记得吗?
“来啊,”他说。“这一次我们使用驾驶舱出口。”
布利安打开位于仪器板尖端下面的活门,努力要去回想:为何没有在“班果尔国际机场”使用这个活门,来让他的乘客下机;使用它比使用滑道容易太多了。回想的结果似乎没有想出一个原因。他就是没有想到,也许因为他所受到的训练是:在紧急状态中,先想到逃生滑道,而不是其他任何东西。
他进入前面货舱区,在一团电线下面弯身,打开767机鼻的地板中的舱口。亚伯特跟他在一起,帮助贝莎尼下去。布利安帮助罗蕾尔,然后他和亚伯特帮助鲁迪;鲁迪移动时,好像自己的骨头已经变成玻璃。鲁迪仍然在一手之中紧抓着自己的念珠。驾驶舱下面的空间现在变得很挤,而罗伯.任金斯在上面等他们,用自己的手撑着,经由活门向下窥视他们。
布利安从储藏弹夹中拉出梯子,把它固定好位置,然后他们一个一个下到柏油路,布利安最先,罗伯最后。
当布利安的双脚着地时,他感觉一种疯狂的冲动,想要把手放在心脏的地方,叫出来说:“我宣称这片臭牛奶和酸蜂蜜的土地属于‘第29班次’幸存者……至少在‘兰戈利尔人’到达之前!”
他没有说什么。他只是跟着其他人站在班机机鼻的一片朦胧下面,感觉到一阵微风吹拂过一边的脸颊,并且环顾四周。在远处,他听到一种声音。不是他们在班果尔时逐渐意识到的那种嚼动、嘎吱声音——完全不像——但是他无法准确地认定声音到底听起来像什么。
“那是什么?”贝莎尼问。“那种营营声是什么?听起来像电的声音。”
“不,不是,”罗伯沉思地说着。“听起来像……”他摇摇头。
“听起来不像我们以前听过的任何声音,”布利安说,但他不确定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他又为一种感觉所苦:他感觉到,他所知道或应该的一种什么,正在他心智所无法把捉的地方舞动着。
“是它们,不是吗?”贝莎尼半歇斯底里地问。“是它们,要来了。是狄娜告诉我们的‘兰戈利尔人’。”
“我不认为是。声音完全不一样。”但是他还是感觉到恐惧开始出现在肚子的地方。
“现在怎么样?”鲁迪问。他的声音像乌鸦那样刺耳。“我们重新再来一次吗?”
“嗯,我们不需要传送带,这是一种开始,”布利安说。“登机桥的门开着。”他从767的机鼻下面走出来,指着。他们的飞机到达“第29班次”时所造成的动力,已经把轮转阶梯撞离门口,但是把它推回原位是很容易的。“来啊。”
他们走向阶梯。
“亚伯特?”布利安说。“帮我把阶梯——”
“等着。”罗伯说。
布利安转头,看到罗伯环顾四周,露出谨慎的怀疑神色。他那原先迷茫的眼神中的那种神情……那是希望吗?
“什么?是什么?罗伯?你看到什么?”
“又是另一个被遗弃的飞机场。这是我的感觉。”他一只手举到脸颊的地方……然后在空中伸出来,像一个人想要挥手坐便车。
布利安开始要问他是什么意思,然后体认到自己其实是知道的。当他们一直站在班机机鼻下面时,难道他自己不是注意到了吗?注意到然后又不去管?
有一阵微风吹拂在他脸上。不是很明显的微风,几乎不比一阵吹气强,但确实是一阵微风。空气在动着。
“天啊,”亚伯特说。他一根手指插进嘴中,把它弄湿,向上举起来,露出不相信的神色咧嘴而笑。
“不止是如此,”罗蕾尔说。“听着!”
她从他们所站着的地方冲向767机翼。然后她又跑回到他们身边,头发在身后飘扬。她所穿的高跟鞋在混凝土上发出轻脆的咔嗒声。
“你们听到吗?”她问他们。“你们听到吗?”
他们已经听到了。单调、模糊的特性不见了。现在,布利安只听着罗蕾尔讲话,就体认到一个事实:在班果尔时,他们讲话的声音,就好像他们的头是伸进用纯金属——铜,或者可能铅——打造的钟之中。
贝莎尼举起双手,迅速击出古老的罗特斯乐曲演奏曲<我们走>的反手拍。每一拍都像赛跑鸣枪者的手枪那样清脆。她咧嘴而笑,脸上露出愉快的神情。
“这是什么意——”鲁迪开始说。
“飞机!”亚伯特以欢悦的高音调叫着;有一会儿,布利安荒谬地想起那个老电视节目《奇幻岛》中的那个小人儿。他几乎大声笑出来。“我知道不同的地方了!看看飞机吧!现在,它跟所有其他飞机一样!”
他们转身去看。有好长一会,没有人说什么;也许没有人说得出话来。在班果尔时,那架停在“美国豪气”喷射客机旁的“德尔塔”727,看起来暗淡而肮脏,无论如何不像767那么真实。现在,所有的飞机——“第29班次”以及沿着后面的伸延登机桥排列的“联合”飞机——看起来一样明亮,一样新。甚至在黑暗中,它们的油漆以及注册商标的图案文字也显得闪闪发亮。
“这是什么意思?”鲁迪问罗伯。“这是什么意思?要是情况确实恢复正常了,那么电力又在哪里?人们又在哪里?”
“还有,那种噪音是什么?”亚伯特插嘴。
声音已经更加接近,已经更加清晰。是一种营营声,就像贝莎尼所说的,但并不具电的成份。听起来像风吹过开着的管子,或者像非人类的合唱,一致地发出同样开喉的音节:aaaaaaaaa……
罗伯摇摇头。“我不知道,”他说,转开身体。“我们把那个阶梯推回定位,然后进去——”
罗蕾尔抓住他的肩。
“你是知道什么!”她说。她的声音紧张而局促。“我可以看出你知道什么。让我们其余的人分享吧,为什么不呢?”
他犹疑了一会,然后摇摇头。“我现在还不准备说,罗蕾尔。我要先进去看看。”
他们只好满足于这句话。布利安和亚伯特把阶梯推回定位。一根柱已经稍微歪斜,布利安撑着它,让他们一个一个爬上去。他自己殿后,走在远离歪斜的支柱的阶梯边。其他人在等他;他们一起走上登机桥,进入航空大厦。
他们置身于一个圆形大房间,登机门沿着单一的曲墙间隔地出现。成排的座位像幽灵,冷清清,头上的荧光灯是暗暗的四方形,但是在这儿,亚伯特认为他几乎能够嗅到其他人……好像他们全都在“第29班次”的幸存者从登机桥出现前的几秒钟才离开。
从外面的地方,那种合唱似的营营声继续扩大,像一种看不见的缓缓波浪那样接近:—aaaaaaaaaaaaaaaaaaa—
“跟着我来,”罗伯.任金斯说,很轻易地领着这群人。“请快一点。”
他朝向大厅前进,其他人在他后面形成一排,亚伯特和贝莎尼走在一起,手臂抱着对方的腰。一旦离开“联合”登机休息室铺地毯的地板,进入大厅本身,他们的鞋跟就发出咔嗒声,回响着,好像他们一共有二十四个人,而不是只有六个。他们走过墙上的昏暗广告海报:“请收看CNN”,“请抽马波罗”,“请租赫尔兹公司的车”,“请阅读《新闻周刊》”,“请参观迪斯尼乐园”。
而那种声音,那种开喉的合唱营营声,继续成长着。在外面的地方,罗蕾尔已经确信:声音从西边一直接近。现在,这种声音似乎就在这儿跟我们一起了,好像歌唱者——如果他们是歌唱者——已经到达。这种声音并没有真正惊吓她,只是在畏惧中,她手臂和背部的肌肉感到刺痛。
他们到达一间自助餐型态的餐厅,罗伯引导他们进去。他没有停下来,绕着柜台走着,从柜台上一堆包装着的酥皮点心取一份。他努力要用牙齿把它咬开……然后发觉自己的假牙在飞机上。他发出嫌恶的微弱声音,丢给柜台对面的亚伯特。
“你来打开,”他说。现在他的眼睛在发亮。“快一点,亚伯特!快一点!”
“快,华特生,有人在搞什么把戏!”亚伯特说,疯狂笑着。他撕开玻璃纸,看着罗伯,罗伯点头。亚伯特取出酥皮点心,咬着。奶油和草莓果酱被挤到外边。亚伯特咧嘴笑着。“很好吃!”他以一种模糊的声音说,一面说一面嘴中溅出细屑。“很好吃!”他拿给贝莎尼,贝莎尼咬了更大的一口。
罗蕾尔能够嗅到草莓填料,她的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她笑着。忽然她感到眩晕、愉快,几乎感到兴奋。机舱中减压经验所造成的混乱感觉不见了;她的头感觉像一间楼上的房间,在一个炎热而极为闷湿的午后,有一阵清新的海上微风吹进。她想到尼克;尼克不在这儿,他已牺牲生命,使得其余的人能够在这儿;她想到:尼克将不会介意她这样感觉。
合唱的声音继续扩大,这种声音完全没有方向,是一种没有来源的吟唱似叹息,在他们周围到处存在着:
——AAAAAAAAAAAAAA——
罗伯.任金斯绕着柜台跑回去,猛然直接取道现金出纳机旁的捷径,两脚几乎从自己的身体下面飞出去;他必须抓住调味品推车,才不致跌倒。他稳住了,但不锈钢的推车却倒了下去,发出巨大的回响撞击声,溅得塑胶道具和小包芥末、番茄酱以及开胃小菜到处都是。
“快一点!”他叫着。“我们不能在这儿!不久就要发生了——我想在任何的时刻——发生的时候,我们不能在这儿!我不认为会很安全!”
“什么不安——”贝莎尼开始说,但是此时亚伯特把手臂放在她肩上,催促她跟在罗伯后面走,罗伯像一位疯狂的导游,已经冲向自助餐厅的门口。
他们跑出去,跟着罗伯又冲向“联合”登机休息室。现在,他们脚步的回响咔嗒声,几乎消失在强有力的营营声;营营声充满冷清清的航空大厦,在航空大厦的辐条状走廊的很多“喉咙”中发出回音,一再发出回音。
布利安能够听到那单一的巨大音符开始分开来。它不是在破裂,甚至不是真正在改变,他想,而是在集中,就像“兰戈利尔人”的声音在接近班果尔时集中一样。
当他们再度进入登机休息室时,他看到一种微妙的亮光开始掠过空空的椅子,掠过黑暗的“到机”和“离机”电视监视器,以及登机柜台上方。蓝色接着是红色;红色接着是黄色;黄色接着是绿色。一种丰盛和异国的预期气氛似乎充满空气中。他身上掠过一阵冷颤;他感觉到自己的所有体毛都在骚动着,努力要竖立起来。一种清晰的自信充满他内心,像是早晨的阳光:“我们正濒临一种什么——一种伟大而惊人的东西。”
“在这儿!”罗伯叫着。他引导他们走向他们所穿过的登机桥旁边的墙。这是只准乘客停留的区域,有一条红色的天鹅绒绳子围起来。罗伯轻易地跳越过绳子,好像他曾是高中时代的跳栏选手。“靠在墙上!”
“靠在墙上,干他妈!”亚伯特在一阵突然而无法控制的笑声中叫着。
他和其他的人与罗伯会合,压在墙上,像嫌疑犯面对警察临检时一样。在现在位于他们面前的冷清清圆形休息室中,色彩亮了一会……然后开始消失。然而声音却继续加深,变得更真实。布利安认为他现在能够在那种声音中听到人声、脚步声,甚至一些无事吵闹着的婴儿。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但很美妙?”罗蕾尔叫着。她半笑半哭着。“我喜爱它。”
“我希望我们在这儿很安全,”罗伯说。他必须提高声音,让别人听到。“我想我们会很安全。我们在主要的交通区域之外。”
“会发生什么事啊?”布利安问。“你知道什么呢?”
“当我们穿过朝东的时间裂口时,我们是走回时间之中!”罗伯叫着。“我们进入了过去!也许只有十五分钟……你记得我告诉你这一点吗?”
布利安点头,亚伯特的脸忽然亮起来。
“这一次,它带我们进入未来!”亚伯特叫着。“就是这样,不是吗?这一次,裂口把我们带进未来!”
“我认为是如此,是的!”罗伯回叫着。他无助地露齿而笑。“我们不是到达一个死寂的世界——这个死寂的世界在没有我们存在的情况下运作着——现在我们是到达一个等待诞生的世界!这个世界清新一如一朵正要开放的玫瑰!这就是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我想。这就是我们所听到的,我们所感觉到的……使我们内心充满如此美妙、无助的喜悦。我相信我们就要经验到一种什么,是活着的男人或女人以前不曾目睹过的。我们已经看过世界的死亡;现在我相信我们将看见它诞生。我相信‘现在’就要追上我们。”
就像色彩闪亮又消失,现在,声音的深沉而回响的特性忽然不再存在。同时,声音中的人声变得更大、更清晰。罗蕾尔发觉自己能够听清楚字语,甚至整个词语。
“——必须在她决定之前打电话给她——”
“——我真的不认为这个见解是一种可行的——”
“安安全全,只要我们能够把这种事情转给母公司——”
这句话透过位于天鹅绒绳子另一边的空洞状态,直接掠过前面。
布利安.恩格尔感觉到一种狂喜在心中升起,使他浴在一种“奇妙”和“愉快”的亮光之中。他拉着罗蕾尔的手,对她咧嘴而笑,而她则紧抓着他的手,用力压着。在他们旁边,亚伯特忽然拥抱着贝莎尼,而贝莎尼开始在他脸上狂吻,同时还笑着。罗伯和鲁迪彼此愉快地咧嘴而笑,像是离散很久的朋友,在一处世界上最荒谬的穷乡僻壤中偶然相遇。
在头上方,天花板的四方形荧光灯开始闪烁。它们相继亮起,从房间的中央照射出去,形成扩大的圆形亮光,流泻在大厅上,追逐前面的夜晚阴影,像一群黑色的羊。
各种气味“砰然”一声向布利安身上涌来:汗味、香水味、须后水味、古龙水味、香烟味、皮革味、肥皂味、工业清洁剂味。
有更长的一会时间,登机休息室的宽阔圆圈处在冷清的状态中,萦绕着不十分有生命的人的声音和脚步声。布利安想着:我将要看到它发生;我将要看到移动着的“现在”紧随这个静止的“未来”,拉着它前进,就像移动着的快车上的钩子,从立在南部和西部懒洋洋小镇中的道路旁的“邮政服务”杆子上钩去袋袋的邮件。我将看到时间本身像一朵玫瑰一样在一个夏日的早晨开放。
“提起精神来,”罗伯喃喃地说。“也许会有一次猛然的拉扯。”
仅仅一秒后,布利安感觉到一阵撞击——不仅仅在他脚中,并且也掠过整个身体。在同一个时刻,他感觉到好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已经对他用力一推,就在他背部的正中央。他向前晃动,并且感觉到罗蕾尔跟他一起向前晃动。亚伯特必须抓住鲁迪,以免他跌倒。鲁迪似乎不介意;他脸上露出开朗、愚蠢的微笑。
“看啊!”罗蕾尔喘着气说。“哦,布利安—看啊!”
他看着……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在喉中停止。
登机休息室充满幽灵。
轻灵、透明的人影越过、交叉走过广大的中央区域:男人穿着工作服,提着手提箱;女人穿着漂亮的旅行服;青少年穿着“雷怀”牛仔裤,以及印有摇滚乐团图案文字的T恤。他看到一个幽灵父亲带着两个幽灵小孩,透过他们,他可以看到更多的幽灵坐在椅子中,看着透明的《大都会》、《老爷》,以及《美国新闻与世界报导》。然后,色彩突然插入这些形体之中,形成一连串彗星似的闪烁亮光,赋予它们实体;同时回响的人声转变成大量单调、音响似的真正人类声音。
“流星,”布利安怀疑地想着。“只是流星。”
当改变发生时,只有那两个小孩刚好直接看着“第29班次”的幸存者;只有这两个小孩看到四个男人和两个女人出现在一秒钟前还只是一道墙的地方。
“爸爸!”那小男孩叫着,拉扯着父亲的右手。
“爸!”那小女孩说,拉扯着他的左手。
“什么?”他投给他们不耐烦的眼光。“我在找你们的母亲!”
“新的人!”小女孩说,指着布利安和他的五个外表邋遢的乘客。“看看新的人!”
男人看看布利安以及其他人一会,他的嘴紧张地收紧。布利安认为是他们脸上有血的缘故。他、罗蕾尔和贝莎尼全都在流鼻血。那男人抓紧自己的小孩,开始迅速把他们拉走开。“是的,很棒。现在帮我寻找你们的母亲吧。这种情况真是一团糟。”
“但是他们以前并没有在那儿!”小男孩抗议。“他们——”
然后,他们走进匆匆的人群中。
布利安抬头看看监视器,注意到时间是早上四点十七分。
“这儿太多人了,”他想着,“我确定知道为什么。”
好像要确证这一点,头上的扩音器叫了出来:“所有洛杉矶国际机场的东飞班机,由于莫雅维沙漠上方天气异常,继续顺延。我们为这种不方便感到抱歉,但是在安全警戒期间,请你们忍耐并谅解。再重复一次:所有洛杉矶……”
“天气异常,”布利安想着。“哦,是啊。所曾出现过的去它的最奇异天气。”
罗蕾尔转向布利安,抬头凝视他的脸孔,眼泪流到脸颊,她没有费心去擦掉泪水。“你听到她所说的吗?你听到那小女孩所说的吗?”
“是的。”
“我们就是那样吗?布利安?新的人?你认为我们就是那样吗?”
“我不知道,”他说,“但是感觉起来就像那样。”
“真美妙,”亚伯特说。“我的天啊,那是最美妙的事情。”
“百分之百的刺激!”贝莎尼快乐地叫着,然后又开始拍出<我们走>的拍子。
“布利安,现在我们怎么办?”罗伯问。“有什么主意吗?”
布利安环顾快被窒息的登机区域,说道,“我想我要到外面去。呼吸一点新鲜空气。看看天空。”
“我们不应该告知当局我们所——”
“我们会,”布利安说。“但先看看天空。”
“也许途中吃点东西?”鲁迪满怀希望说。
布利安笑着。“有什么不可以?”
“我的表停了。”贝莎尼说。
布利安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腕,看到自己的表也停了。他们的表全都停了。
布利安解开自己的表,冷冷地把它丢在地上,手臂绕在罗蕾尔的腰上。“让我们丢掉这烂东西,”他说。“除非你们之中有人想要等待下一班东飞的飞机?”
“今天不好,”罗蕾尔说,“但是不久就要了。一路上飞到英格兰。那儿有一个人我必须去看他,在……”有一个可怕的时刻,她说不出地名……然后说出来了。“佛鲁汀,”她说。“问问大街上的任何人。年纪大的人仍然叫他老伙计。”
“你在说什么啊?”亚伯特问。
“雏菊,”她说,并且笑着。“我在说关于雏菊的事。来啊——我们走。”
罗伯开朗地咧嘴而笑,露出淡红的牙龈。“至于我,我想,下一次如果一定要到波士顿,我就要搭火车。”
罗蕾尔脚趾踏到布利安的手表,问道,“你真的不想要这只表了吗?看起来满昂贵的。”
布利安咧嘴而笑,摇摇头,吻了她的前额。她的头发的气味极为芳香。他不只感觉到愉快而已;他感觉到再生,他的每一片肌肉都是清新的,不为这世界所污染。事实上,他感觉到:如果他伸展手臂,他不必藉助于引擎就能够飞。“真的不想要,”他说。“我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
“哦?那么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是现在过半。”
亚伯特拍拍他的背。
他们聚成一群,离开登机休息室,穿过被耽延的团团不满的旅客。其中有很多人好奇地凝视着他们的背影,不只是因为他们中有几位刚流了鼻血,或者因为他们是大笑着穿过那么多愤怒、受阻的人。
他们之所以看着这六个人,是因为他们不知怎么地,似乎比拥挤的休息室中的任何人更加明亮。
更加真实。
更加存在。
“只是流星,”布利安想着,忽然记起:还有一位乘客仍然在飞机上——那个留黑胡子的男人。这是那个家伙永远不会忘记的一次宿醉,布利安想着,露齿而笑。他带动罗蕾尔跑了起来。罗蕾尔笑着,拥抱他。
他们六个人一起跑上大厅,奔向升降梯以及之外的整个外面世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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