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红梅:第二章 海明威个人身份的探寻 第一节 性别身份意识与代际关系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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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海明威个人身份的探寻
拉康的镜像理论表明,无论是人类自我意识还是人类的自我身份的确立都是与他者息息相关的。从海明威的成长经历来看,对他产生重要影响的是他的父母、兄弟姐妹和妻儿及其朋友。海明威在与这些他者建立关系的过程中,自我身份的意识逐渐形成,并对他的创作产生很大的影响。海明威的性别身份意识是自我身份构成非常重要的因素之一。传统观点认为,性别具有生理属性,是由先天遗传基因决定的,是一成不变的。从20世纪60年代以来,随着西方女性主义理论的兴起与发展,性别和性别身份问题就成为心理学、文学和社会学研究领域的重要问题。“后现代主义性别研究的代表人物Butler提出了性别身份的展演论(performativity),把性别看作是身体的重复程式化,是根据一定的文化规训通过重复性地实施特定的行为而不断被确认和展现的过程。用来界定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的文化规训也是由历史和社会建构的。在后现代语境下,性别身份不是自然性别差异的固定产物,而是一个流动的、被不断建构的过程。”[1]
在海明威的家庭模式中,父母亲的身份定位并不符合西方传统男女在家庭的固有模式。海明威的父亲虽然酷爱并擅长户外运动,但是性格却比较懦弱。而海明威的母亲则主导整个家庭大小事务,性格强悍自私而又刚愎自用,这也体现在教育子女方面。他的母亲热爱文艺,也努力培养孩子的音乐、绘画等方面的修养,她让海明威学习小提琴。与父亲致力于培养孩子的男子汉气概有所不同,母亲则经常把男孩当作女孩养育。据海明威的姐姐马塞利娜回忆,因为母亲很希望自己生出一对双胞胎女孩,但未能如愿。母亲就把马塞利娜和海明威当作双胞胎女孩抚养,她把幼小的海明威打扮成女孩的模样,梳着长长的头发,头发上插满头花,穿着花色的连衣裙。母亲不但给海明威和姐姐打理一样的发型,穿样式统一的裙子,还让他们玩一样的小布偶娃娃。这种抚养模式一直持续到5岁,海明威才逐渐被当作男孩进行教育。海明威把这段经历当作自己的“黑历史”,不足为外人道也。为此他还特意把这个童年秘密,作为向母亲提供经济援助的条件。可见,这给海明威留下心理阴影与性别困惑有多严重,这是海明威男性身份焦虑的源头。这导致他处理自己及其笔下的主人公的父子关系与恋爱关系的方式是不同的。
拉康认为,“他人是谁”,是早期婴儿阶段看镜子时产生的意识,通过镜子的“他人是谁”才能够了解到“自我是谁”。“自我的建构既离不开自身也离不开自我的对应物——他者 , 而这个‘他者’就来自于镜中自我的影像 , 是自我通过与这个影像的认同实现的。”[2]在人类自我早期的自我意识形成之后,他者就成为一个“镜子”,或者我们把它叫做“幻想”或“影像”,这面镜子成为人类认识自我永远必不可少的一方。 “自我一开始就是一个幻想或影像,借助于他人而诞生,它永远是想象关系不可或缺的一方。”[3]在海明威自我早期的自我意识形成之后,他所有生活环境中的他者,包括父母、妻儿及其朋友都会对海明威自我身份的建构产生重要影响。
一、性别意识与海明威对父亲的认同
海明威幼童时期,母亲当他当作女孩来打扮。5岁之前还未形成性别意识时,这似乎还不会对海明威造成影响。但是,海明威六岁半时母亲给还他留着长发,梳着女孩的发型,这就给海明威的性别意识留下了隐患,因为6岁半的儿童对性别已经能有所意识。根据林恩的回忆, 直到1906年2月海明威的母亲才给海明威剪短了理发,终于让他恢复成一个男孩子的样子。这段将海明威装扮成女孩子的时光,对海明威还是造成了一些影响。童年时期,每当圣诞节即将到来之际,他都会跟母亲说,他很担心圣诞老人不会认出自己是个男孩子,得不到他自己想要的适合男孩子用的礼物。这种外表女孩子装扮而认同自己是男孩子的矛盾,这形成了海明威的性别焦虑。
海明威在他的作品中,体现了一种性别焦虑。在《最后一方清净地》中,妹妹觉得自己都长大了,想要跟尼克一起外出,尼克担心自己的安全,感到很为难。“‘我扮个男孩子好了,’她说。‘反正我一直想做男孩啊。我只要把头发剪短了,谁还看得出我是个姑娘家呢。’‘对,’尼克,亚当斯说。‘这倒是真的。’……‘论理我是不该带你去的。不过话要说回来,论理我就根本不该闯这个祸,’他说。‘我就带你去吧。不过,恐怕至多只能带你两三天。’‘这没关系,’妹妹对他说。‘什么时候你不要我了,我就马上回家。要是你觉得我麻烦,觉得我讨厌,觉得我费钱,反正我一定回家就是。’”[4]尼克妹妹希望剪短头发完成性别转换以保护自己、不给尼克哥哥带来麻烦,体现尼克妹妹在男权制社会中的性别焦虑。海明威将幼童时期体会的性别互换通过作品表达出来,充满了童真与童趣。
海明威的父亲致力于将儿子培养成一个有气概的男子汉,在这一点他与海明威的母亲难以达成共识。父亲不仅教会海明威打猎与钓鱼,还带着他去朗费尔德农场劳动,跟印第安人一起做农活,例如,锄地、种菜、上肥、栽树劈柴。海明威的父亲特别喜欢在阳光下劳动,即使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也乐此不疲。海明威的中学阶段,每年夏天也都是在朗费尔德农场劳动中度过的。父子俩做着农场工人的活,例如割草、除害虫、挤牛奶、开快艇送蔬菜等。父亲认为体力劳动可以强身醒脑。这一信条,伴随了海明威的一生。
海明威医生还致力于培养孩子自律以及面对失败的勇气。15岁时,海明威外出游玩时,一时兴起开枪打死了受法律保护的苍鹭。后来,巡逻员的儿子告发了他,起初海明威抱着逃避的态度躲到了伯父家,想让这件事不了了之。父亲知道后,立即给远在伯父家的海明威写了一封信,要求他主动去法庭接受裁决,并承认自己的违法行为。在父亲的鼓励下,海明威向法官陈述了猎杀苍鹭的经过,并向法庭缴纳15元罚款。成年后的海明威将父亲的教导发挥得淋漓尽致。海明威的性别身份焦虑在父亲男子气概的户外训练过程中逐渐得到消解,他对父亲非常认同。
某种意义上,海明威喜欢户外运动、劳动以及体育锻炼,对母亲给他带来性别焦虑的反叛,也是对父亲的情感认同以及依恋之情。他在写给好友爱米莉的信中写到,“我想学习拳击变得强大,爸爸了解到只要戴着手套就不会造成任何身体伤害,所以他允许我们使用乐室。我尊敬的对手汤森先生是河森高中比赛的冠军,他好像在斜靠着休息,寇斯裁判员不停地数着4、5、6、7。爸爸推开门,被眼前血淋淋的一幕镇住了。谈起电视中的拳手菲利皮克,爸爸马上就变成了演讲家德摩斯梯尼、西塞罗、丹尼尔·韦伯斯特我父亲都知道得很清楚,但是不管怎么说,爸爸现在最不喜欢的就数拳击了。爸爸(重音在最后一个音节上)只要一听到拳击就皱眉。就像是吃一堑长一智。”[5]尽管海明威的父亲后来自杀了,但是他还经常回忆起父亲的样子,“我记起父亲的模样,现在还是还历历在目。”[6]
海明威的原生家庭结构模式是女主内外,父亲在家中并没有话语权。他的妈妈非常有主见且强势,他的父亲虽然很男人,但是却处于母亲的统辖之下。对于这种家庭模式,海明威在《医生夫妇》中有所反映,并表明了自己对父亲的认同。
在《医生夫妇》中,印第安人迪克•鲍尔顿为给自己的太太看病,花光了积蓄还拖欠了该付给尼克父亲的诊疗费。为了不交诊疗费,鲍尔顿诬告尼克父亲的木料是偷的同时,居然还以打上门来的方式威胁尼克的父亲和母亲。面对威胁与武力,尼克的父亲虽然非常愤怒,但还是希望以和平的方式去解决,因此,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跑回屋里独自神伤。尼克的母亲是位虔诚的教徒,她以《圣经》的故事向自己的丈夫说明鲍尔顿的行为是可以谅解的。作为整个事件的旁观者,尼克并不认同父母的做法,他认为,人就应该有勇气直面邪恶。但他觉得父亲的做法比母亲要好点。在他看来,母亲对父亲的说服,是家庭女强男弱的体现。母亲对父亲的劝说,简直就是管束,抑制了父亲男子汉的发挥。
“哦,”他妻子说。“但愿 你没动肝火,亨利。”
“没,'医生说。
“记住,克己的人胜过克城的人”,,”他妻子说。她是个基督教科学派。她的《圣经》、她那本《科学与健康》和《季刊》就放在暗洞洞的房里床边的桌上。
她丈夫不答腔。这会儿他正坐在床,上,擦着猎枪。他把沉甸甸的黄纸壳子弹塞满了弹膛,再啪地退出。子弹撒在床上。“亨利,”他妻子喊道。停顿了片刻。“亨利!”[7]
这是海明威对尼克夫妇夫妻关系的描述,也是对他父母家庭关系的再现。海明威认为,母亲的自私强势,压制了父亲的男子汉气概,这也是对母亲表达不满的方式。而当这篇小说出版之后,海明威给母亲寄的样书,也遭到了母亲的退回。带着同情父亲、厌恶母亲的心结,海明威在结尾中安排了一段父子之间耐人寻味的对话。
“你母亲要你进去看看她,”医生说。
“我要跟你一起去,”尼克说。
他父亲低头看着他。
“行啊。那就快走吧,”他父亲说。“把书给我,我来把它放在口袋里。
“我知道哪儿有黑松鼠,爹,”尼克说。
“好吧,”他父亲说。“我们就到那儿去吧。”
出于同情与尊重,尼克在父母之间选择了父亲,就如同海明威在父母之间选择了父亲。在这里尼克还提到了“黑松鼠”。众所周知,尼克父亲擅长狩猎,小说中出现的猎枪是他最心爱的物件。与其说,尼克渴望与父亲一起去打猎,不如说尼克希望通过打猎的方式,让父亲重新找到作为男人的尊严、勇气与锐气,从这个意义上,海明威试图以尼克的选择来重建父亲被母亲毁掉的尊严与勇气。
小说结尾是开放式的,并没有向我们提供尼克的希望有没有落空。有时现实生活往往比小说更为残酷,海明威的家庭结构模式被打破的同时,也为海明威今后的人生与创作埋下了一个诡异而又宿命的伏笔。
二、男性身份危机与父子关系的纠结
1929 年,海明威携妻子来到弗罗里达的基韦斯特,他的父母也来到此地与儿子团聚。海明威的父亲从年轻时就患有神经衰弱症与抑郁症,年老时又得了心绞痛与糖尿病,身体愈发衰弱,而地产投资的失利则加重了海明威父亲的精神负担,身体状态也每况愈下。这一年12月,海明威的父亲无法接受自己的脚可能会得坏疽并被截肢,对准自己右太阳穴,扣动了手枪的扳机,了结了自己的生命。海明威认为,父亲的自杀缘于母亲的强势、冷漠与专横。父亲的去世,给海明威留下了浓重的心理阴影,使得他的情感与理性被割裂开来。从理性上来说,他更努力从行动上向自己、向外界证实他的勇敢及其男性身份,这种想法被认为是积极的而又可接受的。而在情感上他又难以摆脱因父亲自杀所带来的痛苦、焦虑与不安,这种情绪被认为是消极而又不可接受的。海明威不断强化自己的理性,而压抑自己的情绪,理性与情感的这种矛盾与割裂,给他的精神带来极大的痛苦。
进入20世纪30年代以来,海明威的人生之旅并没有随着其创作的成功而变得一帆风顺,相反父亲的自杀让他对男性身份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意识,这使他作品中的人物陷入了对父亲的情感焦虑与伦理焦虑之中。
在《丧钟为谁而鸣》中,海明威似乎找到了面对这种情感焦虑与伦理焦虑的特别方式。小说从整体结构而言,乔丹作为志愿者参加西班牙内战是主线,乔丹及其父子的代际关系只是其中一条副线。《丧钟为谁而鸣》男主人公乔丹的经历及其心境,就是海明威这种矛盾心理的外化表现之一。乔丹的内在与外在极为矛盾,一方面,海明威赋予他以英雄的特质,他理性冷静而又机智勇敢;另一方面,海明威也会经常让他流露出内心的敏感、焦虑与脆弱。他在困难重重中勇于接受炸桥的挑战,哪管自己身负重伤,也会孤军奋战,主动迎向自我牺牲的命运。他在坚定之中又有一丝丝游移不定,在理性冷静之中又带有敏感与脆弱。海明威通过乔丹的回忆,解析其矛盾性格的形成原因。
乔丹的原生家庭结构跟传统意义上男尊女卑的家庭模式恰好相反,母亲强势占主导地位,而父亲并非如同祖父一般,成为一个驰骋战场的英雄,懦弱趋于顺从。“我决不会忘记,当我第一次知道父亲是个cobardc时,我感到多么懊丧。说下去吧,用英语来说。懦夫。说来出来就轻松些了,而用外国话来骂一个狗娘养的是毫无意义。然而他不是什么狗娘养的。他仅仅是个懦夫。这是男人的最大不幸。因为如果他不是懦夫,他就会挺身反抗那个女人,不让她欺侮他。我不知道如果他娶了另一个女人,我会是什么样的人?那是你永远无法指导的,他想,并露齿笑笑。也许她身上的蛮横劲儿有助于补充父亲所不足的地方。”[8]更让乔丹无法接受的是,父亲以自杀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因此,他要想方设法摆脱父亲离世的阴霾以及自我怀疑的焦灼,他想成为祖父那样的英雄,而不能成为父亲那样的懦夫。这使得乔丹从大西洋彼岸的美国来到西班牙,投入到西班牙内战的枪林弹雨之中,摆脱父亲带给他的敏感、脆弱与焦虑,摆脱男性身份危机,成为一个真正的硬汉英雄。罗伯特·乔丹甚至曾一度矛盾挣扎过:他到底会遗传父亲的懦弱还是祖父的英勇?或者他会继承母亲的强悍的吗?他会以自己的果敢行为弥补父亲精神上的缺陷吗?他渴望重新见到祖父,渴望聆听祖父的教诲。在小说结尾处,当他孤独一个人的时候,当他远离了爱他的女人,并且身受重伤静候法西斯队伍不断接近时,他真的与祖父交谈了。他下定决心要英勇地牺牲而不是自杀。[9]因此,在面对法西斯的这一刻,乔丹并未像父亲一样选择以自杀的方式来逃避,而是像祖父那样选择英勇地迎战,勇敢地面对死亡。因此,罗伯特·乔丹面对一个怯懦的父亲。乔丹最终理解并宽恕父亲的懦弱,却对于他屈从于强悍的妻子却始终耿耿于怀。
《两代父子》创作于1933年,以回忆方式切入,反思了尼克与父亲、尼克与儿子之间两代父子之间的关系,两代父子关系呈现出爱与反叛博弈的复杂性,而两代父子关系也再现了海明威对父亲复杂的情愫。这篇小说虽然创作于《丧钟为谁而鸣》之前,却更能诠释与概括海明威对父亲全部的观点与情感。
在海明威的作品中,父亲形象绝非是理想型父亲形象构建,尤其是这篇作品表现出情感与理性的矛盾冲突。从情感上,尼克是非常爱父亲,怀念父亲的。在尼克的眼中,父亲是一个猎捕狂人、猎捕达人。“他今年三十八岁了,爱钓鱼,爱打猎的劲头,至今还不下于当年跟随父亲出猎的时候。他这股热情从不曾有过丝毫的衰减。”[10]父子俩经常结伴出去打猎。海明威这样描述尼克对父亲的怀念,“这种打鹌鹑的窍门亲教给他的,尼古拉斯·亚当斯不禁怀念起父亲来。一想起父亲,首先出现在眼前的总是那双眼睛。魁伟的身躯、敏捷的动作、宽阔的肩膀、弯弯的鹰钩鼻子、那老好人式的下巴底下的一把胡子,这些都还在其次一—他最先想到的总是那双眼睛。两道眉毛摆好阵势,在上面构成了一道屏障;双眼深深地嵌在头颅里,仿佛是当作什么无比贵重的仪器,设计了这种特殊保护似的。父亲眼睛尖,看得远,比起常人来要胜过许多、这一点正是父亲的得天独厚之处。父亲的眼光之好,可以说不下于巨角野羊,不下于雄鹰。”[11]就一个儿童自身的身心发育来说,儿童不仅需要物质的温饱的最基本的安全感,而且需要精神上的关爱与陪伴。尼克家是典型的美国中产阶级家庭,虽然父亲是医生,工作很忙碌,但父亲会用很多时间来陪伴儿子,教会儿子野外生存和猎捕的技巧,培养儿子尼克的男子汉品格,这让尼克非常愉悦,也非常敬佩。父亲的角色在尼克的家庭中日益成为主导,中产阶级的父亲也不会由于对工作的专注而忽略孩子精神上的需求,反倒特别注重与孩子情感、精神交流。正是基于此,小说才以回忆父亲陪伴自己打猎为起点,展现平等和谐的父子关系。
但是,随着尼克逐渐进入青春期,尼克对父亲的想法也在发生变化。在小说中,尼克往往会以成年人的角度审视父亲,甚至心中有嘲讽甚至叛逆的想法,这代表了一种与传统的断裂。“父亲非常神经质,人只要有某种功能超过了常人的需要,就会有这种毛病。再说,他很感情用事,而且就像多半感情用事的人那样,心肠虽狠,却常常受欺。此外,他的倒霉事儿也挺多,这可不都是他自己招来的。人家做了个圈套,他去稍稍帮了点忙,结果反而落在这个圈套里送了命,其实他在生前就被这帮子人以形形色色的方式出卖了。凡是感情用事的人都不免被人家一次次地陷害的。”[12]在青春期的尼克心目中,父亲是一个因为太过感情用事而被人利用、被人欺骗的角色,这是尼克无法认同父亲的地方。另一方面,尼克认为父亲的性教育有时很荒谬。“父亲关于这一切总结时说,手淫要引起眼睛失明、精神错乱,甚至危及生命,而宿娼的人则要染上见不得人的花柳病,因此应该不要跟人家去接触。不过话说回来,父亲的眼睛之好,确实是尼克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尼克非常爱他,从小就非常爱他。”[13]这似乎不是尼克心目中理想父亲的形象,却又是尼克心中最爱的母亲。
尼克虽然爱自己的父亲,但是青春期的尼克也会反抗父亲的某些强迫性要求。尼克的父亲要求尼克穿他自己穿过的内衣时,尼克就以找不到衣服为由拒绝了父亲,因为他非常不喜欢尼克衣服上的味道。结果他的谎言很快就被父亲识破,而被父亲胖揍了一顿。盛怒之下,尼克甚至想过用父亲教会的枪法瞄准父亲,但这想法也只是一时飘过而已。弗洛伊德认为,人人内心都会潜伏“弑父”冲动,渴望冲破父辈的束缚,获得自由,拥有父亲所曾拥有的权威和力量。但是,血缘亲情上的继承与精神压抑的叛逃,依然形成了很多文学作品中父与子关系共存并对立的矛盾状态。在小说中,尼克的儿子渴望了解他的祖父,但是尼克却因为心中无法言说的痛楚,拒绝了儿子去祭奠父亲的请求。这个拒绝更多地暗示了一种畏惧与逃避。在面对父亲时,尼克情感与理智的纠结使自己内心充满了矛盾。明明是看不起父亲自杀的懦弱的儿子,在想起父亲时,却又明显地流露出深沉的爱、怀念与忧伤。尼克陷入了一种无法理清的情感焦虑与伦理焦虑之中,难以摆脱。
三、代际身份的重建与失落
1945年海明威开始创作长篇小说《岛在湾流中》,经过岁月的沉淀与历练,他对父子亲情有了重新的思考与表达。
《岛在湾流中》大概完成在1950年至1951年间。 海明威去世后,他的遗孀玛丽·海明威整理了书稿。有一次玛丽在苏联文学家交谈的过程中,提到这部作品,并认为这部作品还不够成熟,不适合出版。在海明威第一部传记作家卡洛斯·贝克教授的帮助下,1970年这本小说终于出版,全书包括“比美尼”、“古巴”和“在海上”三部分。在出版说明中,玛丽·海明威写到:“本书是由小查尔斯·斯克里布纳和我合作,根据欧内斯特的原稿整理出版的。除了改正拼法、规范标点这些例行的编辑事务以外,我们还对原稿作了一些删节,因为我相信如果由欧内斯特本人来处理的话,他肯定也会把这些部分删去的。本书字字句句都是出自欧内斯特之手。我们没有增添过半个字。”[14]所谓“湾流”是指从墨西哥流向佛罗里达海峡的大西洋的暖流,通常简称为湾墨西哥湾流或者墨西哥湾暖流。这股暖流所经之处气候温暖湿润,适合海中生物繁殖。“湾流”在小说中,也是父子亲情温暖的象征,而湾流的不停流动,象征着父子相处时间的短暂与易逝。
《岛在湾流中》仍然带有与海明威其他作品相类似的很强的自传色彩,这部作品描述的父子亲情虽然中承袭了他与父亲相处的一部分模式,但已经摆脱了与父亲爱恨纠结的紧张感,以自己和儿子们相处的经验,描述父子之间的温情与和谐。
这篇小说的男主人公托马斯·赫德森是位蜚声世界的画家,但他个人婚姻生活不幸,先后遭遇了两次婚变的打击,所生的三个儿子也都被前妻们带走,孤独地住在一个海岛上。有一年夏天,他终于挨个说服前妻们,才得以把儿子们带到岛上和他一起生活。小说第一部分“比美尼”就是以托马斯·赫德森与儿子们出海游泳、垂钓等事件为线索,展现父子之间摸索着互相适应的过程。托马斯·赫德森的三个儿子分别是汤姆、戴维和安德鲁,他们是托马斯·赫德森苦涩婚姻生活与个人独居生活中的精神寄托。“小家伙们初来的时候有点怕生,也还能保持一定的整洁,只是后来就不大注意了。不过问题也不大,只要你督促他们进屋前要把脚上的沙子冲洗干净,湿淋淋的游泳短裤要挂在外边,到屋里去换干的。约瑟夫早上替他们整理床铺的时候,把他们的睡衣睡裤都晾起来晒过,晒好以后又都折起来放好,所以他们可以随手乱扔的也无非就是临睡前换下的衬衫线衫而已。至少从道理上说应该是如此吧。不过实际上只要是他们的东西,就没有一样不是给扔得到处都是的。对此托马斯·赫德森也不大在意。一个人独居--院,总会养成一套习惯,一成不变,日久便能引以为乐。但是偶有一二破例,倒也觉得新鲜有趣。他知道等将来小家伙们走了以后,天长日久他还会恢复这老一套的习惯的。”[15]这段生活是海明威现实生活的写照,在古巴期间,他最盼望的是他的三个儿子约好了来度暑假,他非常开心。但是儿子们离开时,他感到无比孤寂。
海明威的父亲一生都钟情于打猎和钓鱼,这两样成为海明威一生的嗜好,他也把他的嗜好尽力传授给他的儿子们。在古巴时,海明威曾经把自己的小儿子格雷戈里介绍给邻居家的孩子们,他们组成了一只以儿子名字命名的“吉吉全明星队”。他鼓励孩子们学习射击和捕鱼,格雷戈里获得了射击比赛的金奖后,他向朋友们炫耀说:“在9点钟,吉吉已经胜过二十四个古巴最出色的射手。我告诉你们,假如我们曾经受到该死的纳粹分子侵犯的话,我和孩子们就能很好地阻止他们。”[16]海明威也将这些跟儿子们相处的细节搬到了《岛在湾流中》。托马斯·赫德森经常陪儿子们下海游泳和出海捕鱼,尽情享受天伦之乐。 对于托马斯·赫德森而言,跟孩子们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幸福。“托马斯·赫德森就看他们游。四个人慢慢儿游啊游的,在绿莹莹的海水里向外游去,明净洁白的沙子上落下了四个身影。四个人一路浮水前进,微偏的太阳也始终把四个身影一路斜投在沙上。只见晒得黑黑的胳膊高高举起,使劲前伸,手跟着猛劈下去,打起一大把水来划向背后,腿一路均匀地打着水,头也不时要转一下换上口气,不慌不忙,不紧不慢。托马斯·赫德森一直站在那儿,看他们借着风势游出海去,这一大三小四个人,叫他好喜欢。”[17]《岛在湾流中》还写了三儿子戴维钓大鱼的故事,有学者称这个情节是《老人与海》的另一个版本。戴维是海明威以自己的小儿子为原型来写的,很多人也说三个儿子之中他就像海明威。作品中戴维才十一岁,在父亲托马斯的引导下,他能从容镇定而又非常坚持地跟大鱼搏斗,直到打败了大鱼。虽然那条大鱼逃走了,但是小硬汉的形象已经呼之欲出。作品中托马斯对戴维说:“小孩子家都有这样一个必经的阶段,要不经过一番摔打,就一辈子成不了男子汉……他今天要是能捕到那条鱼的话,他的内心就会长出一种力量,伴随他一辈子,以后再要遇上其他的磨难,对付起来就容易了。” [18]这番父子对话,再现了海明威父亲教育海明威的情形。海明威通过笔下托马斯与儿子们相处的方式,表达了对父亲深切怀念的同时,也以教导而不干涉的方式重建了父子关系。这种父子关系以和谐为主,并没有引来孩子们的叛逆。
幸福的时光总是很短暂,噩耗再次向过半百的托马斯·赫德森袭来,他的二儿子戴维和小儿子安德鲁在回国途中遭遇车祸身亡。长子汤姆在反法西斯的战斗中牺牲,这连续的打击让硬汉托马斯·赫德森深陷痛苦的泥潭,在古巴的瞭望山庄终日与酒为伴,极度难过。他生命中唯一的安慰就是猫咪“宝伊西”为伴。 “今天他们旅行车开到的时候,宝伊西可是早已经在屋外等着了。他们一个个下车,那猫儿兴奋万状,尽自在脚前脚后钻来钻去,挨个儿对大家表示欢迎,只要门一开,它就溜进溜出没有个完。看来自打他们走后,它大概天天晚上就是这样在屋外等着的。”[19]托马斯·赫德森的儿子们很喜欢这只猫,他们离开后猫咪仍然在外面等着兄弟们。猫尚且如此,何况托马斯·赫德森呢?在创作这篇小说期间,海明威度过了生命中孤独与艰难的岁月。1952年海明威在写给好友菲利普•扬的信中写到:“在过去的一年中,我的大孙子死在柏林,当时我儿子是驻柏林的步兵上尉;我的母亲去世了;我的岳父病得很重,得了癌症;我的前妻、两个儿子的母亲去世了;家里的女仆自杀了(原来自杀未遂),我一直留意她,试图将她拉出此境况;末了我在非洲。这段时间以来我在一直努力平静下来进行创作,然而你这本书弄得这么神秘,并且书上又说我得了精神病,说我在底特律花钱治疗, 这一切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好处。最后一个老朋友也过世了,接着我亲爱的朋友、出版家查理斯・斯克里布纳也去世了。”[20]
历经了丧子之痛的托马斯·赫德森深刻地领悟到:“儿子,你已经丢了。爱情,你也已经丢了。荣誉,早已是过去的事了。你现在无非是在尽你自己的责任。”[21]为了早期摆脱丧子之痛,为了完成好儿子汤姆的未竟的事业,托马斯加入到反法西斯的战争之中,以科学考察船船长的身份追踪德国潜艇。虽然他在最后的殊死搏斗中身负重伤,但他在战斗中延续了父爱并使得父爱得到了升华,托马斯的爱由个人的亲情之爱提升到爱人类的博爱。这是小说最大的一股暖流,也是海明威参加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影射。
海明威以父子关系为主的代际关系,在性别焦虑的作用下,历经了一个从和谐、纠结、重建到失落的过程,无论是海明威的父亲面对海明威,还是海明威面对自己的儿子,都有难以言说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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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美] 海明威.两代父子,见《尼克•亚当斯故事集》[M].陈良廷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287.
[13][美] 海明威.两代父子,见《尼克•亚当斯故事集》[M].陈良廷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2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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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美]海明威.岛在湾流中[M].蔡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265-266.
[20] [美]海明威.海明威书信集(下)[M].苏琦译,北京:现代出版社,2019:564.
[21] [美]海明威.岛在湾流中[M].蔡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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